编者按:综合研判商周时期的相关文献,西周观念中的第一个人王——大禹建立的夏王朝是真实存在的。不过,大禹被拥立为王之时,并不清楚自己正站在文明的门槛之上,干了一件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开天辟地大事。
周人用“夏”称呼禹的王朝
大禹既为西周观念中的第一个人王,鲧禹父子关系又只是后世文献的假托之说,那么大禹建立的夏王朝真的存在吗?
一直到战国中期以后的文籍里,禹才是夏朝第一位君主。因此,顾颉刚虽然主张大禹神性说,但是他承认夏朝的真实性的同时,认为禹是禹,夏是夏,两者之间毫无交集。但是,春秋之前的清华简《厚父》,则明确提出了禹跟夏王朝的联结关系,即禹就是夏王朝的奠基人。这既是对顾颉刚大禹神性说的挑战,又是对夏王朝真实存在的文本确认,其意义十分重大。虽《尚书》《左传》《国语》《史记》等有大量有关夏代的记载,但这些传世文献距离夏代超过1500年,经历了转抄、删改等多个环节,无法说明问题。要进一步证实夏代存在,必须找到当时的自证性材料。
目前,二里头文化已经公布的陶刻符号不少于64种,其中见于二里头遗址的大约50种,见于其他遗址的约14种。这些刻符基本上以直线、弧线、折线的组合型为主,但大多数以孤立的形式存在,还没有发现成组连字成句的陶刻符。张光直先生认为,“二里头许多陶片上有陶文,其中若干是可以认出来的,但它们大概是辨别用的符号而不是当时事件的纪录”。所以它们是否属于真正的文字,难有定论。
一般来说,殷墟发现的甲骨文是中国已发现的最早成熟文字。一种文字的成熟,必须经过长期的积累与发展,因而甲骨文有可能在二里头时期就初步形成了。引人注目的是,殷墟甲骨卜辞中的很多“器物象形字”,包括爵、盉、钺、鬲、尊、豆、壶等,与二里头文化的器物外形非常相似,可能直接沿用了二里头时期的文字。但正如李学勤先生所言,夏代“尽管有文字,却没有多少能传留至今。我们不能把希望单纯寄托在文字的发现上”。
至今不但尚未发现夏代的文字,而且连甲骨文中也没有出现“夏”这个字。这就有点不可思议了。甲骨文没有“夏”季。甲骨文中有个上“日”下“頁”组装起来的字形,跟金文中的“夏”有点类似,所以人们猜测那就是“夏”。可是这个字形仅仅用作人名,跟季节无关,更不能代表夏朝。很可能,殷人尚未将他们所灭的王朝称为“夏”。
最早的“夏”字出现在西周晚期的伯夏父鼎与春秋前期的秦公簋上。伯夏父鼎铭文中的“夏”字(《殷周金文集成》2584),为左右结构,左为一小“日”,右为一大眼人举手,似为挡住耀眼的太阳光。秦公簋铭文中的“夏”字,字形较为复杂,为上中下结构,上为“頁”(意为人头),伯夏父鼎中的小太阳字形没了,中为“臼”(即两只手),下为“舛”(即方向相反的两只脚)。后世的夏字,就是由此演化而来。《说文解字》中释云:“夏,中国之人也。从夊,从頁,从臼。臼,两手;夊,两足也。”整个字形就是完整的一个人,叉着双手,晃悠悠地走路。
记载禹事迹的周代青铜器,有豳公盨、秦公簋、芈加编钟与叔夷钟镈等。这些青铜器的年代基本上清楚,其中,豳公盨最早(约公元前9世纪初)。
豳公盨铭文中说:“天命禹敷土”,禹治平水土,救济苦难之中的芸芸众生,“迺自作配乡民,成父母”。“成”,立也。“父母”在早期传世文献中也指称君王,如《尚书·洪范》中云“曰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迺自作配乡民,成父母”意即大禹施恩惠于民,受到民的崇仰,因而被民立为王。《大戴礼记·五帝德》中记载,孔子说大禹“巡九州、通九道、陂九泽、度九山,为神主,为民父母”。这句话可与豳公盨铭文相印证,说明大禹是被天下百姓拥戴为王的。只可惜豳公盨铭文没有提到夏朝,大有可能在西周中期尚未产生“夏”这个朝代概念,所以铜器的主人没有顺理成章地将禹跟夏联结起来。但从中可以看出,西周时期已经承认禹是天下众民之王,即是包括夏后氏或者夏部族在内的华夏之共主。
再看看春秋早期的秦公簋,铜器上铸刻有“虩事蛮夏”,意指秦人为周戍守西陲,小心谨慎地与周边各部落和平相处。“蛮”,即西戎。“夏”因与“蛮”连称,所以也是诸夏、华夏的意思,不可能指夏朝。
芈加编钟铭文中有“以长辝夏”,“辝”,第一人称代词,即我,“夏”,是华夏部族的标签,属于历史记忆的反映,既可以指华夏、诸夏等文化意义上的标签,也可以指传说中的夏王朝,确切的含义不是很明了。
这告诉我们,在春秋之前,“夏”通常指华夏部族,尚未跟夏朝政权相联结起来,如《说文解字》所云:“夏,中国之人也。”“夏”的本意泛称中国之人,也就是华夏部族。大禹建立的政权,不一定称“夏”,可能是另一个称呼,也可能没有名字流传下来。由此可见,从西周时期一直到秦公簋的铸造年代(约公元前770年—前650年之间),在世人的观念中,大禹建立的政权并不称“夏”。
那么,从什么时候开始用“夏”来指代这个失落的大禹王朝呢?叔夷钟镈是殷人之后为颂扬祖先成汤伐夏的丰功伟绩而铸造的,所以铭文“剗伐夏司”中的“夏司(即夏后)”指的是夏朝末代君主后桀,“夏”完全可以确认为夏朝。
传世文献中较早将大禹与“夏”连称是在《国语·郑语》中,有“夏禹能单平水土,以品处庶类者也”等,但是成书年代较晚,大约在战国前期。年代更早的《诗经·商颂·长发》中虽然也有“夏桀”,但是因为《诗经》在流传过程中被孔子作了一定的整理与修饰,所以尚不能断言《长发》的原貌如何。
故而据目前所知,大禹建立的王朝被称为夏朝,至少不晚于叔夷钟镈的铸造年代(约公元前560年),在孔子诞生(公元前551年)之前一二十年。叔夷钟镈是宋国贵族之后的器物,器主叔夷的祖上是商汤,父亲为宋穆公的子孙,母亲为宋襄公的外甥女。有可能是春秋时期殷人后裔在缅怀殷商先祖的功业时,用“夏”来指称禹的王朝,其后经孔子的发扬,逐渐沿袭至今。以此估计,夏朝的朝代概念大约出现在公元前600年。及至孔子时期,夏作为一个朝代的名字已经很流行了。
学界认为,清华简《厚父》的创作年代在春秋时期之前,简文中的“夏邦”“夏邑”表述十分古老、稀见,大概就是春秋时期大禹王朝的较早称号。在这之前,“夏”的本意指诸夏、华夏,指的是生活在中原地区的华夏部族,以与夷、狄、蛮区别开来。先秦的典籍中,“夏”通常被训释为“大”,很可能是因为华夏部族的规模比周边的夷、狄、蛮庞大,文明更加发达。夏朝的得名应该跟此有关。殷人后裔用夏来称呼汤所灭的政权,使得汤继禹之后成为华夏共主的历史形象更加鲜明,从而彰显商王朝取代前朝的合法性,带有点光宗耀祖的意味。商朝时期的殷人绝对想不到,他们老祖宗成汤推翻的政权,会在一千年后被称作夏朝。难怪在甲骨文中找不到“夏”。
殷商甲骨文佐证夏朝的存在
夏王朝为成汤所灭,这是明摆在那儿的事实。老子说,“行而有迹”。凡所存在过,必留下痕迹。甲骨文中,并非寻觅不到夏朝的蛛丝马迹。殷商卜辞中,能佐证夏王朝的存在的,最著名的有两处。
佐证之一:卜辞中的“西邑”,即传世文献中的“西邑夏”。
“西邑夏”最早见于已失传的《尹诰》。《礼记·缁衣》中引用了《尹吉》中一句话:“惟尹躬天,见于西邑夏,自周有终,相亦惟终。”《尹吉》就是《尹诰》。《尚书·太甲》则引作:“惟尹躬先,见于西邑夏,自周有终,相亦惟终。”东汉经学大师郑玄解释说:“夏之邑在亳西。见或为败。”清华简《尹诰》中的“尹念天之败西邑夏”,印证了郑玄“见或为败”的猜想。清华简是战国时期的原始文本,所以《尹诰》中原话的意思应该是:伊尹认为,成汤之所以能够取代西邑夏,夺得天下,实际上是因为西邑夏失去天命,为天所败,即被天帝抛弃。而西邑夏显然就是商代早期都城亳以西的夏代都邑。清华简《尹至》中也有一句话:“自西捷西邑,戡其有夏。”《尹诰》与《尹至》两篇简文相对证,足见西邑夏也可以简称为“西邑”。至于把这座位于亳以西的夏代都邑与斟鄩相联系起来,是西汉以后的事。
文献中的“西邑”也在武丁(约公元前1250年—前1192年在位)时期的甲骨卜辞中出现,中国台湾学者蔡哲茂先生列出了六处:
(1)贞于西邑。(《甲骨文合集》07863)
(3)贞ㄓ于西邑。ㄓ于黄尹。(《甲骨文合集》07865)
(4)贞燎于西邑。(《甲骨文合集》06156正)
(5)西邑。(《库方二氏藏甲骨卜辞》487)
(6)丁巳(卜),(贞告)于西(邑)。七月。(《甲骨文合集》09631)
甲骨卜辞中的“邑”,通常有四种意思:其一,商王之都称邑;其二,方国之都称邑;其三,诸侯或贵族领地称邑;其四,商王、方国或诸侯辖下的小邑。《说文通训定声》“邑”字下有:“《书》西邑夏、天邑商、大邑周皆谓国。”所以,这六条卜辞中的“邑”应当指规模较大的聚落,如“大邑商”是殷商的都城。
“西邑”或“西邑夏”,都是由商、周邑制国家的概念转化而来的词语。在卜辞中,“西邑”和“黄尹”一起,作为祭祀的对象出现。对此,蔡哲茂则认为,尽管夏王朝已经灭亡三百多年,但殷人仍然相信,夏王的亡灵能作祟害人,所以要不时地举行祭燎。黄尹的身份尊崇,其家族与商王室有姻亲关系,所以受到殷人的隆礼祭祀。或认为黄尹就是伊尹,但说法不一。有学者认为,成汤伐桀之后,在二里头遗址(或即斟鄩)东边 7千米处另筑一个偃师商城,以监视夏朝遗民,防止他们作乱。黄尹有可能就是镇守偃师商城的军政大员,所以他与西邑的夏王亡灵一起受祭。
不管怎样,如李学勤先生所言,“西邑”见于甲骨文,看来就是夏。从商朝到战国、秦汉时期,对于出土文献或传世文献中所称的“西邑”,都可以放心地指认为夏王朝。
佐证之二:卜辞中的“杞侯”或“杞”,即传世文献中夏之后裔所在的杞国。
史书中记载,夏王朝灭亡之后,夏部族后裔被封于杞、鄫二国。如《大戴礼记·少间》云,成汤“乃放移夏桀,散亡其佐,乃迁姒姓于杞”。《史记·夏本纪》也说:“汤封夏之后,至周封于杞也。”周武王灭商之后,赐封大禹后裔,号其曰“杞东楼公”。杞人,因而被视为根正苗红的大禹苗裔,分布在今河南杞县。《论语·八佾》中,孔子说:“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这是有关孔子将杞与夏、宋与商相提并论的记载。可见在当时的观念中,夏朝与商朝一样,都存在过,夏的后裔就是杞国。只不过有关杞国的事迹渺然,所以孔子虽“信而好古”,却苦于文献不足,只能望洋兴叹,感慨地说“杞不足征”!
在甲骨卜辞中,就有多处涉及夏部族的后裔杞人,如:
(一)丁酉卜,,贞杞侯爇,弗其凡ㄓ疾。(《甲骨文合集》13890)
(三)己卯卜,行,贞王其田亡灾。在杞卜。庚辰卜,行,贞王其步自杞于□亡灾。(《甲骨文合集》24473)
其中,第一条是商王武丁时期的卜辞,当时的杞侯名字叫爇,得了重病。武丁很关心这个方国首领,让贞人.去向神灵卜问他的病情。
除了甲骨卜辞,台北故宫博物院还收藏一件商朝末年的青铜器,是铸刻有铭文“亚丑杞妇”的铜卣。“亚”就是亚服,是商王朝时期的高级武职。亚丑的配偶来自杞国。
这些殷商时期的卜辞和青铜器铭文,是杞国存在的铁证。孔子时期,世人皆知杞人为大禹的直系后裔,而禹是夏王朝的创建者,杞又存在于殷商时期,由已知推未知,那么殷商之前夏王朝的存在也不成问题了。
除了杞,夏之后裔居地还有鄫,在今河南新郑、新密一带。《国语·周语下》中云:“有夏虽衰,杞、鄫犹在。”三国史学家韦昭注:“杞、鄫二国,夏后也。犹在,在灵王之世也。”甲骨卜辞中的“曾”,是夏代的鄫国从河南新郑、方城一带迁徙至湖北北部地区的。武丁南伐荆楚之时,曾国军队为商军的左翼:
乙未卜,,(贞)立事(于南)。右从我,(中)从舆,左从曾。十二月。(《甲骨文合集》05512)
《史记·夏本纪》记载,大禹“封皋陶之后于英、六”。“六”指夏朝时期的诸侯国,是大禹时期的大臣皋陶后裔的聚居地,在今安徽六安境内。“六”也见于甲骨卜辞。如:
卜辞中的“六”显然是个地名,与夏朝时期的“六”应为同一地名。此外,甲骨卜辞中的“戈方”,是夏部族后裔的一支,地望大概在今河南嵩县西南。
夏朝末期有一个结盟诸侯国雇国,据传为昆吾氏之后,地望在今山东郓城境内。夏朝灭亡之后,雇国仍然存在。甲骨卜辞中有“贞取雇伯”,意即去往雇国,以笼络雇伯,争取雇民人心。又有:
癸卯卜,行,贞王其步自雇于无灾。在八月。在师雇。(《甲骨文合集》24347)。
根据这条卜辞,雇成了殷商时期经营东方地区的军事要地。
传世文献中与夏王朝直接相关的“西邑夏”“杞”,都能同出土文献,甚至殷商甲骨卜辞相对应。卜辞中记载了不少夏朝时期的诸侯,如“六”“雇”等。这些记录无疑是当时殷人有关夏朝最接近、最清晰的历史记忆。
历史记忆是口述历史的基础,和所有的记忆一样,都不可能是对过去历史真相的完全复原,但它体现了文化传统的持续性:与历史记载一样,都建立在一个民族的思想链条之上。商王武丁距离夏朝不过三四百年,相当于从清朝康熙到现在,夏朝已成过往云烟,所以殷人在日常的占卜活动中很难直接提及,今人也难以从甲骨卜辞中找到与夏王朝直接相关的表述。但是,商朝取代夏朝的事迹,仍然清晰地印在殷人的脑海中,并未完全泯灭,故甲骨卜辞有如此之多的间接证据,足以说明商朝之前还有个夏王朝。
夏王朝的建立者无疑是大禹。不过,大禹被拥立为王之时,并不清楚自己正站在文明的门槛之上,干了一件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开天辟地大事。所以大禹不可能像后世的皇帝那样,在登基的第一天,颁诏天下,给这个亘古未有的新生政权起一个响当当的名字。那么,大禹所开创的夏王朝又是一个怎样的时代?
本文经授权文摘自柯胜雨:《夏王朝:天崇拜与华夏之变》,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5年7月;来源:古籍微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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