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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离土地经验的人,还能讲好中国故事吗?
点击:  作者:凌仕江    来源:藏朵舍微信号  发布时间:2025-07-05 16:45:14

 

 

 

小时候,去山坡坡上的学堂里念书,坐在教室里,望着黑板,脑筋不由自主地从先生的教鞭下拐过一道弯,不想解题,只想回家。拼命地想。只要听见放学铃声响起,迈开步子就快马加鞭地朝山脚下那缕炊烟升起的地方冲去。

 

长大后,到远离家乡的西藏当兵,在风沙弥漫的雪地里操枪弄炮,在举目遥望望不到家的雪山下,星星和眼泪在月夜里不期而遇。站岗下哨,回到摇曳的烛光下,撕几页红格格的信纸,忍不住写下:妈妈,我在挨着星星的地方想家。

 

再后来,穿越过很多别人的城市,走过繁华与破败的街道,看到那么多唱《流浪歌》的人,他们都把自己打扮成一副流浪在外居无定所的样子。想不明白,这个满世界都在想家的人,为何不早一点回家?回去了还用再想吗?

 

 

 

多年以后的今天,终于准备在一个地方长久驻扎,可现实偏偏真真切切、一字一句地告诉我:你没有家了!

 

很突然,为什么我就没有家了呢?谁把我的家掠夺了?难道是我自己把家弄丢了吗?不,这一切想来都很正常!脱下军装后,我把家安在了城市。没有炊烟的城市意味着什么?好比天空彻底失去了云朵。而我思想中的云还悬在高空,不想坠落。钢筋与水泥的较量,呈现的是高楼与大厦的不同仰角,大地上的灯比橘子红,护城河的水比酒更绿,街道纵横盘旋有飞天之势,地铁像洪水猛兽从童年的梦中呼啸而过,所有自然的生机被快速运行的高科技替代。

 

没有星星,更难见到的是太阳,站在十五楼的飘窗前,偶尔可以看见几条蠕行的灰鱼,地面上如浪随行的人群从不抬头看天,他们习惯于以低头匍匐的姿势生存。在这里体味不到乡村风情,有的只是那些等着客人去消费的打着乡村招牌的馆子,我们的乡村被城市粘贴的味道出卖,原有的乡村风景也被画家虚情假意地提上画布,让被囚禁在鸟笼里的人参观、仰望、惊叹,或是低头不语地怀念,过去太多太浓的仿若桃花和油菜花般灿烂饱满的乡村情感被满眼的商业广告污染或吞噬。我们的乡村生活正在被城市文明一朵一朵地嫁接或覆盖。

 

 

其实,当成批的农民父亲涌向广阔的城市,真正的家便剩下一具空壳,两眼苍凉。少了壮劳力的乡村,苞谷秆也立不正了,玉米东倒西歪的地里,只有一群野鸟和几条毛毛虫填补大地的空白,像正在衰老的人大把大把脱落的头发。杂草脱离锄头的威胁疯长,一直长到遮住留守女人望不见男人归来的眼睛。从此,家与南方连着的那颗心开始荒芜、断裂,乡村与城市爱恨交加,千里猜忌两茫茫。于是,年轻一点的女人,按捺不住独守的寂寞,也向着南方的城市进军。面对外面的世界里看不见的诱惑,她们组成了一支又一支“远征军”,挺进南方。后来,她们像螺丝钉一样被成批安放在五金厂或没有注册许可的鞋子、袜子、毛衣生产厂,而她们的男人多数在相隔数十公里的工地下苦力。天各一方时,他们相会难,如今同在一片天空下,他们相会也难,自然难免弄出些暗度陈仓、偷鸡摸狗的事儿来。有的从此改变了自己的人生和命运,有的因此把家捣成了两半。

 

男的重新“摸”了一个江西女子回来,他的动作就像摸麻将一样充满胜算的自信;女的蒙蔽了个不好不坏的湖南伢子,声称自己是从没有结过婚的人。

 

几年后,他们各自带了自己的孩子从南方之城远距离地折回村子,接走村子里剩下的孩子,一家子就这样进入迁移的阵容,一代又一代的牵挂就这样续写漂泊。直到野草把归家的路一条条淹没,家的前世与今生便消失于一个又一个的空壳子里,这些空壳子里面装的不是灵魂,而是残墙断壁的空居倒塌之后的一缕尘烟。

 

 

 

我的中学同学洪平、常斌死于南方之南的一个秋天。记不清那是他们离开家的第几个年头,这些自从学生时代便杳无音信的同学,多年以后相互之间得到的第一个音信竟是死讯。这样的情况时有发生,让人措手不及,唯有叹息。因为各自漂泊的生活,没有更好的举措抵御突然遭遇的伤悲袭击,只能任随日子在叹息中疗养疲惫。

 

听家里的人讲他们死得很惨。事发后,用人单位的老板将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他们把抢救生命的最佳时间一拖再拖,当血肉模糊的伤者被推进医院时,从耳朵上取下所诊器的医生宣告伤者已经断气。之后死者的亲属才从老家几番周折赶到,语言不太通,弱势且孤立无援,加之看到死不瞑目的儿子已经摆在面前,终是无力抗拒现实,时间没有给他们找到任何有利的供词,只有毒辣的太阳毫不留情地灼烧得他们焦头烂额。

 

据说,他们一个死于两车相撞的车祸,下半身被肇事者严重超载的大卡车碾得粉碎,车上撒落的泥包石土将他的上半身掩盖。另一个死于疼痛难忍的腹中急病,且是在黄昏加班的工地。那时,满山芳香的荔枝正向他扑来,而他饥渴地闭上双眼,再也不愿醒来。他太累了,荔枝也无力摘得一颗,但他一定是向着那些荔枝招过手的,因为他一直惦念着领了工资给婆娘和娃儿买一箱荔枝!

 

他们死时只有三十来岁。他们的女人随之接过男人丢下的一大摊子成为打工大军中的一员,她们的方向和目的地依然是南方,她们不为她们的男人送行,她们是去为一个破碎的家前行……

 

 

几年之后,我的光棍表哥也死在南方之南。灵魂回不去的南方,年近六十的表哥最终带不走小镇的一个女人或一条短信。他在南方打了二十多年工,甚至连他自己的死讯,也无力传送给同行的工友。他是几月几日几点几分死的?无人在意,无人欲知。即使苍天看见了,也无人替他问苍天。有三个打麻将的同乡凑不够一桌很需要他,可他们找到他的地方时,发现他在床上不知何时已变成一根硬冰棍。他们搜遍他周身只搜出十九块钱,还有一张被撕角的广州至荣县的票根。

 

那是一个冷得人打抖抖的冬天。一时之间,满世界的花草都缩紧了脖子,山坡上的树木被霜打得抬不起头。

 

得知如此悲凉的信息时,我正在华灯初上的下班路上挤公交车,上上下下的乘客左手提糖果,右手拿春联与灯笼,喜颜悦色地急着往家赶,年关的气氛正在街边孩子手持的爆竹与礼花中逼近。忽然,路边一个声音雷鸣般在头上炸响,只见路面上的井盖掀了个空中飞,车子里一阵骚动,前面的街道不时有礼花飞舞。我不知与表哥一同打工的南方工友得知他的死讯会不会停下手上的活路,面对工厂那些轰鸣的机械声和飘荡的烟尘,发几秒钟呆,想一想家。

 

这个光棍表哥就这样潦草结束了生命,这离他实现进家乡的敬老院的理想还差一年,因为明年他才满六十。我猜想他没有任何需要交代的后事,因为他无处交代,也无人聆听他的交代,前面的哥和后面的妹都先于他离开这个世界,没有人为他守灵送魂,几个无言无讯的晚辈也在南方下落不明。即便得知消息,他们也懒得为此回来,因为他们最怕的就是花钱。如此看来也只有那几个打麻将凑不够一桌的乡人送他上路了,谁让他们的麻将打到生离死别也永远打不完呢!

 

在我的家乡,一个人的离场缺席,会引来更多的替补者,他们用麻将为人生送别。

 

然而,仅仅相隔几天,有个年近八十的张氏老人,也去了。他的儿子儿媳孙儿长年在南方打工。他死去之前,常同村子里的老光棍背喂猪的苞谷去镇上卖,然后捏着一把钱隔三岔五往县城跑。从县城回来,他逢人脸上的笑就会情不自禁地洋溢出来。那几个跟在他屁股后面的老光棍见人也偷偷地笑,并且笑得耸肩驼背,上气不接下气。他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笑,比吃了荔枝还甜的笑,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儿子买大鱼大肉回来慰劳了他。谁也想不到,他的儿子儿媳打南方回来却是坐在麻将桌旁一边点烟,一边摸牌,看都懒得看他一眼。他闭上眼,躺在茂盛的草地上,因摔伤过重而死。儿子打完麻将,便将他抬上山,高高兴兴地很快回了南方。随着这个满身都是故事的老者弃世,村子注定归于寂寂。世界从来没有如此安静。老者从村子消失后,剩下的三两个老光棍也没那么嚣张了,他们有的被送进镇上的敬老院,有的因为生活作风不正,村人拒绝签字,最后连敬老院也进不去,只好等死神来收留。

 

 

 

懂得想家的人,一定会以泪洗面。当土地经验在我的文字中渐趋消失的时候,我深切地体味到家的依附对一个写作者是多么的重要。从更深一层意义上讲,家的概念就是写作者孕育生命的场,场的秩序被破坏后,习惯就成了不习惯。由此,我想到巴金的作品《家·春·秋》。十年前,我曾在成都正通顺街的李家大院工作,那是巴金曾经的寓所。那时,我常在工作之余,在巴金的家中一边重读巴金著作,一边拿着书去向当地年老的住民打听消失在时光中的巴金之家,然而除了那口巴金眼中能寻访到童年印迹的“双眼井”,我再没看见他笔下的一点儿家影。

 

去年夏天,我得知巴金故园将在此原貌重现的好消息,但时光匆匆飞逝,春去秋来,最终不了了之。为什么飞速扩张的城市,竟容不下这样一个家呢?在我看来,原貌重现的历史文化背景,尤其是名人故居理应成为一座城市的经典坐标,巴金的家甚至可以成为世人了解中国文坛的文化窗口之一,任何借口与形式的换位复制,都将失去家的真正意义。有时,移家如同移心,风险太大。不多久我看到了一条更令人震惊的新闻——梁思成、林徽因故居被拆。当时颇为惊讶的我以为自己看错了此新闻,两个为保护北京古城做出过重大贡献的人物,他们的故居却被莫名其妙地拆掉。真是太可惜,太荒唐!

 

一个没有家的人,还能讲出多少家长里短的中国经典故事?他失去了家的庇护,怎样才能找到家的方向?我们的乡村正处在革新之中,这必将导致乡村书写者视野的转移,谁来替当代乡村美学接受这一场洗礼?成批乡人迁移城市时变革已经摆在眼前。一直以来,我以为我一定还有机会深入我的乡村细节,梳理那些流落他乡的美丽羽毛,整合家的完整体系,可我发现武装过我头脑的哲学、政治、道德经都无法让我深入或返回,我再也回不去了,我的笔尖已找不到叙述对象,仿佛我的根已被历史与现实扯断,我停在城市的入口处,还能看见一个破败的背影屹立在家的遗址上,但我的乡村世界早已失去它的完整性,关于乡村经验的书写,便只残留最后的记忆,破碎与消亡。

 

 

 

由于我多年的努力,留守在家的父母这个春节终于离开那个空空的村子,迁徙到我所在的城市。这是自我年少离家后数十年来和父亲母亲在城市里的首次“团圆”,可城市里没有他们的其他亲人,唯有我,唯有每天守住一个电梯上下的狭小世界,哪里也不去,哪里也不敢去,因为年岁渐高的他们害怕迷路。在他们眼里,城市里的商场与街道都是同一个窑子烧出来的复制品,所以他们容易产生错觉,离家近的路也总会被他们越走越远。在距离那个村子只有三百多公里的城市,他们的观念面临着被陌生的环境整改、打碎、培育、适应,稍稍一想就多了一种悲喜纠结的鼻酸。过往的几十个春节,他们一直停留在同一个地方,不曾移动半步,那是他们生儿育女的地方,也是他们身份证上从未更改的地址,更是他们一出门就开始挂念的家。此时,若他们在家就可以自由地走亲戚,从正月初一走到十五,有炊烟升起的地方,他们不用担心迷路。

 

现在,元宵已过的深夜,闭上眼还能听见窗外爆竹声声送走悠悠岁月。于是,起身扭亮落地灯,抱一杯咖啡,平静地坐下来,我想,这年头恐怕也只能在纸上想家了。

 

 

作者:凌仕江;来源:藏朵舍微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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