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12月20日,福建省莆田县小学教师李庆霖给中共中央毛泽东主席写了一封信,反映他儿子李良模上山下乡中屡遭苦难的状况。信寄出4个多月后的1973年4月25日,毛主席亲笔给他回信,并给他寄了300元人民币。随即李庆霖的名字全国家喻户晓。他的这封信在一定程度上改善了两千万知识青年的生存状况。当年,我才23岁,也是一个下乡知青,比较幸运的是已在莆田地委宣传部通联站工作;这是个专门从事新闻报道的机构。由于工作关系,我多次陪同新华社记者采访李庆霖,是莆田地区内第一个知道毛主席回信的人,也是因此事第一个接触李庆霖的人,因此我有许多第一手资料。后来我读了许多关于此事的报道文章,其中不少与事实有出入,现在此事早已成为历史,我想把许多还鲜为人知的情况及细节,归纳为几点解密于此以飨世人。
李庆霖的信是如何到毛主席手上的?
1973年4月29日,也就是毛主席给李庆霖回信的第四天,新华社福建分社记者赖玉章突然来到莆田地委,点名要我陪他去办一件事(地委宣传部通联站共9个人中只有我一个莆田人,他每次来莆田采访多数由我陪同)。这一次他非常神秘,他是上午到达的,下午要我带他去城郊公社下林小学,我问他什么事?他一再对我交代要保密,然后告诉我,这个学校有个教师叫李庆霖,给毛主席写了一封信,毛主席不仅给他回信,还给他寄了300元钱;毛主席回信的内容他记录在笔记本上念给我听:“李庆霖同志,寄上三百元,聊补无米之炊,全国此类事甚多,容当统筹解决。”他还说这是中共中央办公厅通知新华社的,要先派记者来调查,连福建省委领导都还不知道呢。
下林小学离城关只有两公里左右,下午我带赖玉章坐了一辆人力三轮车到了这个学校。我们点名要见李庆霖,当时他还在上课,我们就在办公室等。下课后李庆霖见到两个陌生人找他,神情很是惊异。待办公室没有其他人后,赖玉章开口问他:“你有没有给毛主席写一封信?”我在一旁没有说话,一直注意观察他的表情,我记得他沉默好久都没答话,他在心里估摸到底是福还是祸。赖玉章问话后微微笑着,他心中觉得应该是好事降临,于是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接着赖玉章说:毛主席看到你的信还亲笔给你回了,并给你寄了300元钱。他听了脸上并没有露出笑容,而是紧张而严肃地反问:“毛主席是怎么回的?”赖玉章给他念了信的内容,这时我看到他脸上渐渐舒展开来,溢出兴奋之情。赖玉章说这件事还要十分保密,并告诉他自己住在兴化宾馆某房间,约定晚上到宾馆细谈。晚上7时多,李庆霖到了赖玉章宾馆房间,就我们三个人谈了两三个小时一直到夜深才离去,这次谈话(事实上是采访)令我终生不会忘记。
李庆霖那天晚上已经没有了白天那种拘谨严肃的神情,表现得非常高兴,他说话慢,语调也比较低,但完全打开了话匣子,从他家历史身世、儿子上山下乡遭遇的苦难,到自己如何想给毛主席写信,都说得非常详细。我们提出了最感兴趣的一个话题,问他信是如何寄出去的?原来那一天他在一张竹桌上写好了信,接着就写信封“毛泽东主席收”,就拿出去邮寄。当时莆田城内只有一家邮局,离他家西北向。他一边走一边心里在打鼓,倒不是怕闯祸,主要是担心主席收不到,因为这之前他也给周总理写了一封信却石沉大海,他想可能是周总理没收到,那主席要看到这封信就更难了。走到半路,他脑子突然闪出一个念头,他经常看到报道毛主席接见外宾,外交部王海蓉都在场,何不如把信寄到外交部王海蓉收,请她转交给毛主席。他想到这里心里一阵激动,就马上折回家中,就在信封上写王海蓉先生收。因为我年纪轻古文基础差,我马上问他,王海蓉是女的,怎么称“先生”?他温和地笑了笑说:“先生”是一种尊称,男女都可以用(对女士也可称先生我就是这一次听李庆霖说的)。他还说他也给王海蓉写了一封短信,说自己家碰到天大困难,请她一定把信转给毛主席。然后就把给毛主席的信套进去寄走。因此可以断定,这封信是王海蓉收到后看了一定很感动,亲手转交到毛主席手上的,非此这封信也就夭折了。我想全国知青和家长真的应该感谢王海蓉先生!
我看到的所有文章包括有的采用李庆霖自述的,都说新华社记者赖玉章是5月1日到莆田找李庆霖的,这是记忆上错误,准确的是4月29日。过了几天到5月2日,中共中央办公厅通知了福建省委,省委通知了莆田地委和莆田县委。当时的县委书记是部队干部叫刘功,激动地对着电话筒高呼毛主席万岁,后来许多媒体都写到这个细节,这是确实的。5月6日,李庆霖收到了中共中央办公厅寄来的毛主席回信的复印件,随后也收到了300元钱。从此开始,这件事就在莆田城内传开来了,李庆霖出名了。
李庆霖是怎样性格的一个人?
李庆霖(中)
李庆霖1929年出身在莆田县城关一个极度贫困的贫民家里。他祖父当过乞丐,父亲很小就被送到一家首饰铺当学徒,以打制妇女首饰为业,但因生意萧条,铺子关门也到乡下乞讨,后来患上精神疾病,上吊自杀未遂致残,年纪不大丧失了劳动能力,全家人就靠母亲打小工、当保姆维持生计。尽管家徒四壁一贫如洗,母亲却咬着牙节衣缩食硬撑着供李庆霖读书,而李庆霖的妹妹上不起学,8岁就被送到一家草编店里学编织草帽草席。1944年福建省立仙游师范来莆田招生,免收学费还供应伙食,李庆霖便去报考,以优异的成绩被录取了。入学那一天,母亲挑着行李陪着儿子,从很早上路,一直走到下午才到学校。李庆霖深知读书机会来之不易,发愤刻苦,熬了4年到1948年毕业,分配到莆田县黄石镇沙坂小学,月薪为140斤大米,生活很清苦,但总算有一口饭吃。解放后,他被政府留用继续任教。1951年,22岁的他与学校所在地的农村姑娘张秀珍结婚,婚后5年中长子良模、女儿良培、次子良雄相继出生。1956年全家搬回城关老家居住。1958年他被调到沿海忠门公社前坑小学担任教导主任,并担任一个毕业班的班主任。才3个多月就初考,这个班因成绩太差没有一个考上初中。当年正逢大跃进时代,时兴“插红旗、拔白旗”,莆田县教育局召开小学庆功大会,李庆霖等一批升学率低的班主任被宣布作为“白旗”拔掉,同时他被免去教导主任职务,工资由每月50.5元降为42.5元。这一次处分在他心里刻下了一道永远抹不掉的伤痕,直到他出名后在各种场合都愤愤不平不厌其烦地谈起。
一辈子艰难曲折的经历,使他学会了坚强。看起来文弱书生,心里却潜藏着一种敢于与命运抗争的强者精神。正因为这样,他遭遇儿子上山下乡中的困难,敢于向各级领导机关反映,敢于给周总理写信,没有收到回信也没灰心,反而进一步想到给领袖毛主席直接写信。也许是他从小刻苦读书积累下的扎实基础,他的文字功底令人佩服。他出名后,红旗杂志通过地委宣传部约他写一篇谈反潮流的文章,这个任务部里就交给我去转达,过几天他把稿件交给我邮寄到北京,我把稿件从头到尾看了,不久红旗杂志刊登出来,我又认真看了,几乎全部是原文,编辑基本没有改动,这当时就让我这个拿笔杆为生的心悦诚服。现在我回忆这件事,并非说他所包含的政治内容,而是说他文字功底和朴实文风,有一种很大的可能让毛主席也被他所感染。当年把毛主席复信和李庆霖的信作为中共中央文件(中发[1973]21号)向全国传达,印发出来的是他原原本本的信,一个字没有改动,原文中就没有一个错别字,我想就是现在任何一个大秘书要做到自己一次性起草的文章作为中共中央文件而不需要改动一字的,恐怕是极少的。毛主席自己一生讲究文字,看到这样一封信怎不会被感动?而且全信朴实无华,让人读了觉得真实可信,却也不乏幽默感,比如“呼天不应,叫地不灵”,“只好大胆地冒昧地写信到北京‘告御状’了”,这些话很符合毛主席喜欢的语言风格。还有从全信内容看,李庆霖虽然把上山下乡中的困难写得很尖锐,但敞开的是一种真诚的心怀,从头到尾没有一句否定毛主席亲自倡导的这场上山下乡运动,甚至你读不出信中有对整个上山下乡运动的怨恨情绪,这也不能不令伟大领袖感动!所以,毛主席在对八大军区司令员谈话中,赞扬李庆霖那信“写得相当好啊”。他看了三天才下决心回信。他还建议把这封信编入学生课本中。
李庆霖政治上是怎样大红大紫起来的?
毫无疑问,李庆霖“告御状”促使了中共中央高层高度重视和全面调整知青政策,直接使全国两千万上山下乡知识青年(也包括回家乡的知识青年)的命运发生根本性的改变,这在今天看来仍然是一件大好事。随着中共中央[1973]2l号文件的贯彻落实,李庆霖成了全国知青及其家长心中的神圣人物。因为他为广大知青办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但是历史的发展往往难以预料,李庆霖出名之后很快就在政治上也大红大紫起来,这当中最重要的原因还在于毛主席对他器重有加。毛主席除了给他亲笔回信并寄钱外,还特地对他政治上的发展也嘱为安排。回信后的两个月,约在1973年6月下旬,福建省委和莆田地委、县委都得到了正式渠道传来的一个内部消息:毛主席对中共中央办公厅主任汪东兴说:要问一下福建的李庆霖是不是党员?如果是党员,可考虑推选他为“十大”代表;如果不是党员,有入党要求,可吸收他人党并参加“十大”,如果没入党要求,可让他出席“四届人大”。毛主席对一个普通的小学教师的政治安排说得如此细致而具体,这令各级领导感到极大震动和高度重视。但据我所知,当时领导层内部都在紧张商讨如何落实毛主席的指示,却没有一个领导正面向李庆霖透露。因此他本人对此毫无所知。当年身兼福建省党、政、军一把手的韩先楚接到毛主席的这一内部指示后,即把李庆霖召到福州亲自接见,但也并没有当面说出毛主席的指示,只是鼓励李庆霖说,你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来,包括政治上的经济上的。李庆霖就向韩先楚司令员提出两件事,一件就是上面说的1958年他被插上自旗受处分,他要求给予平反纠正;还有一件是他妻子曾经是国家正式职工,困难时期被辞退,要求给她恢复一份正式工作。这两件事韩先楚都认为合理很快就解决了,李庆霖被调到莆田全县最好的一所小学即东方红小学(现为实验小学)担任领导小组副组长(副校长),还补发了从1958年到1973年被降低的工资,妻子也被安排到莆田第四中学当正式职工。
这是李庆霖出名后短短数月内实现的两项要求,李庆霖心里已经很满足了,对于入党要求他心里却没有想到,因此一直没有提出来。最早带来毛主席回信消息的新华社福建分社记者赖玉章,那一段经常来莆田追踪采访,他对李庆霖还没有提出入党要求心里很焦急,他对我说:小张,毛主席很希望李庆霖参加十大,眼看十大就要召开了,但李庆霖还不知道提这个要求,官员们可能不好当面问李庆霖这件事,你小青年干脆给他明确提一提,没关系的。我觉得这是件好事,就应允了赖玉章,一个人到了仓后路居仁巷15号李庆霖家,因为已经多次接触很熟悉了,我就开门见山问他对组织上还有什么要求?他说省地县领导已经解决了他的两件事了,孩子在农村的困难,全国都在解决,相信也会好转的,他说他很满意了。我看到谈话还不能进入有关入党的主题,就索性问他,听说毛主席有对汪东兴说了一段你的事,你知道了吗?他说没有人告诉他。我就把具体内容说了,他听了非常惊讶兴奋,问我怎么办?我说入党要求必须本人有这愿望并自己提出来,别人不好代替,你要赶紧向组织上提出申请。他还问我一些如何申请的具体事项。第二天他就向莆田县委写了入党申请书。我看到许多文章都说李是在7月1日写的申请书,但据我回忆,写申请的时间应在7月中旬。莆田县委接到李的申请后,马上报告了地委和省委,接着各级领导及组织部门内部开始为李的入党紧张运作,进行内查外调,但最终没有在党的“十大”召开前解决李的入党问题,当然李就失去了参加“十大”可能受到毛主席接见的机会。拖延解决李庆霖入党问题,主要原因是在调查中发现敌伪三青团档案中有一份李在仙游师范读书时全班同学的名单,这份名单中有的名字前面打勾,有的没打勾,分辨哪一种是三青团员费了一些时间,到确定李不是三青团员而决定发展他人党,时间就拖到“十大”之后。翌年即1974年开展批林批孔运动,莆田反对当局的这一派就把这件事当做当局打击迫害李庆霖的一大罪状,认为是当局怕李庆霖去参加“十大”受到毛主席接见说出对当局不利的话而故意设置障碍。李庆霖本人也有这种看法,这是他后来直接跳出来反对当局领导的起因之一,并多次为自己最终未能见到毛主席表示遗憾。
李庆霖第一次在全省公开“大出风头”是1973年7月2日,省委在福州市召开群众大会,贯彻落实中共中央21号文件、学习毛主席回信和李庆霖信件。这之前省委领导也已接到毛主席对汪东兴关于李庆霖政治安排的谈话内容,因此省委高规格邀请李庆霖来福州出席大会并讲话。没想到平时沉默寡言的李庆霖口才不一般,他不用讲稿侃侃而谈约一个半小时,开头从学习毛主席回信的重大意义,说到他为什么给毛主席写信,后半部分他话锋一转说:“当伟大领袖毛主席亲自给我写信的事在社会公开之后,我们莆田社会上产生了一股不能小看的政治压力,企图对我倒咬一口,把此事全盘推翻。我想有必要说它一下,让我们共同来提高对路线斗争的认识,也许有一点好处。”接着他讲了几个具体反对他的事,却上纲到两条路线斗争高度上来,这意味着李庆霖开始公开走上政治舞台了。但这一次他只讲到反对他的有关工作人员,矛头还没有指向当局领导层。
随后,在李庆霖入党问题上虽然拖延了一段时间,但在仕途上却接连步步高升,在担任东方红小学领导小组副组长(副校长)后,又被任命为莆田县教育组副组长(副局长)、莆田地区知青办副主任、福建省高招办副主任。虽然错过了参加“十大”机会,各级领导还是不敢违背毛主席的政治安排,推选他出席了四届 人大,并当选了四届人大常委会常委(如今天是正部级的待遇),还被任命为国务院知青领导小组成员。至此,李庆霖的政治生命走到了顶峰,真可谓大红大紫。
李庆霖最终成为悲剧人物的原因何在?
李庆霖(左)
1976年10月粉碎“四人帮”之后,李庆霖很快受到关押批斗,被判处无期徒刑,后来虽然获得减刑,但也被关押到1994年3月才提前出狱,回家后贫病交加到2004年2月凄惨去世,最终成为了一个大起大落的悲剧人物。客观公正地分析,应该说造成他悲剧绝不单是他个人原因,主要是“文革”的时代悲剧促成了他个人悲剧。
李庆霖被卷入政治漩涡关键的时间点是1974年初开始的所谓“批林批孔”运动。莆田地区当时派性斗争非常激烈,在全国都是有名的。李庆霖1973年出名后那一段,虽已开始走上政治舞台,但还没有参预到两派斗争中,经常说到的只是反对他给毛主席写信的一些人和事,更多谈到的是社会上和党内的不正之风,他最恨的是“走后门”,他当省高招办副主任期间就不顾情面顶住了一些领导干部子女走后门上大学的事,而且还带头把自己的次子李良雄又送去上山下乡,这在当时干部群众中都是认可并传为美谈的。
但在李庆霖有了一系列的官位头衔并在政治上有一定的发言影响力之后,“四人帮”就从他身上看到可以利用的优势,批林批孔运动一开始就把他“包装上市”,《红旗》杂志约他写了谈反潮流的文章,“四人帮”随即把他与辽宁省交白卷的张铁生相提并论,树为“北张南李”全国两个“反潮流”的典型,制造了强大的舆论氛围。后来有人说,江青曾接见过他,这我没听他说过无法证实,但他亲口给我说过,他到上海时马天水、徐景贤接见了他并大肆鼓励他“反潮流”。李庆霖也就在这种舆论的吹捧下,头脑发热飘飘然起来并与日俱增。
接触过李庆霖的人都会觉得,他一副文弱书生模样,全身弥漫着一股浓重的书生气。他刚出名后第一次出差,还不懂得如何办报销手续,特地到我们办公室问,走时告别不是和别人握手,而是两手抱拳连连作辑。他走后大家都笑着议论,真是书生一个。像这样一个一生只在小学教师岗位上的小知识分子,怎么可能具备政治家的素质、眼光、见识和城府?但“文革”那种畸形的时代,却借着毛主席回信的东风,一下子把他推到了高端政治的风口浪尖上,赋予了他极大的政治发言权,他再也不可能掌控自己的命运之舵,只能随着变幻莫测的险风浊浪起伏升沉。据我所知,1973年他抨击政治的矛头还只是局限于当地机关一些反对过他的人和事,而对各级当局领导安排他那么多官衔还怀着感激之情,但从1974年批林批孔运动开始,莆田地区乃至福建省的派性斗争就打着拥护“反潮流”的旗号缠住了他,把矛头对准了当局领导,首先就把李的入党时间拖延不能参加“十大”当做当局领导的大阴谋进行追查,进而把当地机关中反对他的一些人和事都当成是当局领导有计划有步骤的策划,并上纲上线到这是反对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李庆霖本人在这种氛围中自觉不自觉地被推到第一线,和当局领导严重对立起来从而一发不可收。
1975年他参加了四届人大并当选全国人大常委后气势更红火了,派性势力对他的吹捧、利用也进一步无以复加,而他本人头脑也更加发热膨胀起来,更深地卷入派性斗争,把自己凌驾到当局领导之上,以“太上皇”自居的味道越来越浓。有人写信向中央反映了李的所作所为,姚文元就派记者来福建调查。调查的结论却是:“李庆霖同志保持反潮流战士的革命精神,对于错误倾向和不正之风,别人不敢说他敢顶”,“他同当地领导的矛盾实质上反映了在路线、方针、政策上的原则分歧”。这种结论当然使李庆霖更加有恃无恐。福建省委领导出于爱护向当时主持国务院工作的邓小平反映他的问题。邓小平批评说:“这个人入党不久,尾巴翘得那样高,要好好教育他,警告他,公开对他讲,你这样搞是要垮台的。”省委领导也找他谈话做工作,但在当时的形势下是很难起作用的。
到了1976年所谓“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中,李庆霖更是从莆田当地发展到成为福建全省的一个“派头”了,到处演说作报告,表态支持造反派,把各级当局领导当做邓小平之流批判、打倒。可悲的是,在他的心里,他完全把这当成拥护和捍卫毛主席和毛主席革命路线的革命行动,他认为在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两条路线的斗争中必须坚定不移地站在毛主席一边、站在毛主席革命路线一边,这样才对得起大恩人毛主席!
1976年10月“四人帮”倒台之后,他自然成了“四人帮”在福建的代理人、黑帮、亲信、爪牙而受到重重的惩处。10月底被宣布停职检查,随即被隔离审查了1年多,在莆田当地并被押到福州等各地,一天两场三场批斗,前后共有百多场批斗会,也时常有过拳打脚踢,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何曾有过这种境遇,他曾有多少次昏倒在地。1977年11月1日他被宣布正式逮捕。又过了1年多,莆田地区中级人民法院以“反革命”罪判处他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被送到武夷山脚下的崇安劳改场关押改造。对此判决,李庆霖始终心存不服。他承认自己在运动中说错话办错事,但说他是打砸抢分子及带头人他绝不承认。当时福建拍了一部轰动全国的著名纪录片《铁证如山》,据说福建省委书记廖志高招待华国锋等中央政治局领导看了都感到震动。其中有个镜头:莆田县委大院里有间挂满枪支的房子里,李庆霖被带到这里,镁光灯闪过后就被带出来,而解说词说:“李庆霖组织武斗队,大搞打砸抢,专业武斗队有201个,参加人数有6700人。”李庆霖只要有场合说话,就说那是强安在他头上的。后来即1990年南平地区中级法院给予减刑到10年,剥夺政治权利5年。1994年3月他出狱后虽获得了自由,但等待他的却是贫病交加的生活窘状,不仅没有经济收入,而且帕金森、脑萎缩、肺气肿、气管炎等多种疾病缠扰。
一人落难、全家遭殃,其妻张秀珍也被戴上“反革命”帽子并开除公职,“监督改造”3年,后来虽然给予平反,但一直到她1997年去世也没恢复公职。李庆霖给毛主席信中反映遭受困难的长子李良模,李庆霖有权有势时并没有趁机安排他回城工作,而是继续让他留在原地萩芦公社水办大队,后来在那里入党,并在萩芦公社担任一个挂名的党委委员,李庆霖被关押后他也很快被免去职务,到1980年全公社知青都回城安排了工作,唯有他一个人仍留下来劳动,1982年好不容易招工到仙游糖厂当厂区铁路的养路工,以后当上小火车司机,现在一个镇的土地所工作。次子李良雄是在毛主席复信后,李庆霖带头又把他送去上山下乡,后来作为身边没有子女政策安排回城到县公安局工作,这时也被开除出县公安局。重新回到插队的知青点,但是知青办不要,街道也不收,他只好把户口揣在口袋里去打短工,直到1996年才安排到他母亲原来工作的莆田四中当一名职工。
在李庆霖遭难直至2004年去世的近30年中,唯一让李庆霖精神感到欣慰的是,全国两千万知青及家长大多没有忘记他,在李庆霖坐牢和出狱后,不少老知青想方设法找到他或打电话给他,有话语安慰的,也有寄钱送物的,这是他独有的一笔精神财富。
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2003年8月12日。我大学一个同学的女儿在美国留学念博士,她博士论文竟是写李庆霖,而且该大学居然对这个题材非常感兴趣,专门批准她回来当面采访李庆霖。她所在大学里有两个美国教授,妻子都是当年中国的知青,听说她要回国见李庆霖,都委托她向李问好,我听了也很受感动。因此很乐意那天陪她来见李庆霖。
李还是居住在那低矮的旧屋子里,房间里的一切老旧得几乎原封不动,唯有墙上挂着毛主席像的镜框锃亮崭新。李庆霖只能躺在床上,气管炎很严重了,讲话上气不接下气,但仍然非常友善接待我们,有问必答,说话慢慢的却很真诚。问他当前生活如何着落,他说:出狱后分文没收入,逼得实在没办法,他找到莆田县领导批给他每月210元;后来接任的书记刘可清批准增加到每月300元;现在又增加到每月500元,据说是习近平(当时任福建省长)批的。他说出这些领导的名字一个一个记得很清楚,听得出他还是怀着感恩心情的。他最后几句话我记得很牢,他说:我不后悔给毛主席写信,毛主席没错,我也没错。后来发生的事是一场历史的梦,现在梦醒了,我也快归天了。
半年之后李庆霖去世了。我责怪他儿子没有通知我,没能赶过去送丧,但电话中他告诉我,当时出不起钱火化他爸爸,还是城厢区区长阮军批准给予免费火化。还有他没钱买墓地,1993年他奶奶去世、1997年他妈妈去世,连同他爸爸去世3个人的骨灰盒一直放在自家狭窄的屋子里而得不到安宁,后来也是阮军区长批准他以三折优惠购买了一小块公墓地,把3个人连同他早年去世的爷爷的骨灰一起合葬,终于使他们入土为安了。
我想,李庆霖的名字还是会被历史记住的,也应该记住的,连美国人都感兴趣,中国人更应该给予记载总结并吸取教训,本着这个目的,我把自己所知道的如实写下来。也许对历史研究有一点点价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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