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士榘上将
乙巳年清明的薄雾,轻轻地笼罩着湖北省荆门市象山烈士陵园。
开国上将、原工程兵司令陈士榘将军的铜像,伫立于陵园深处。他的目光穿透薄雾,仿佛在凝望西北大漠的苍茫。这里,石碑静默,青松肃立,铜像下扫墓者敬献的几株白玉兰,花瓣随风飘落碑座,覆盖了“隐姓埋名人”的铭文。唯有春风拂过松林的沙沙声,似在低语那段被风沙掩埋的往事。
我驻足在将军的铜像前,凝视他坚毅的眉宇,仿佛看见那个在大西北的狂沙中挥斥方遒的身影——一位为共和国星弹“筑窝”的将军,一个让中国人挺直脊梁的无名英雄。
有人以“井冈山火种,罗布泊星辰”这八个字,道尽陈士榘将军,从秋收起义的烽烟到戈壁滩上铸剑的一生。
从秋收起义的烽火中走来,陈士榘的一生如同戈壁滩上倔强的红柳,以铁血与汗水浇铸着共和国的脊梁。井冈山的星火映红他年轻的面容,叶家祠堂的煤油灯下,毛泽东亲手为他点燃信仰炬火。从此,他的命运与中国革命的长河一道奔涌向前。他曾是黄洋界上以一门哑炮震慑敌胆的“山大王”,是广阳伏击战中用日语喊话、生擒日军第一俘的骁将,更是淮海战役里接过粟裕重担、挥师破阵的谋略家。
“咱们都是井冈山的!”毛泽东主席的这句话,曾让陈士榘热泪盈眶。然而,命运总是将最艰巨的使命交给他。当血与火的硝烟散尽后,他的战场转入沉默的荒漠。1958年,一纸密令将他推向大西北的荒原,十万工程兵要随他隐姓埋名,在罗布泊呼啸的狂沙和飞沙走石的戈壁中,以血肉之躯筑起地下长城,为新中国的“两弹一星”筑窝。
那些年,他“失踪”于公众视野,却在戈壁深处留下深深的脚印。战士们的棉衣破成絮,他用电线帮他们扎紧腰身;勘察途中迷失方向,他抢过方向盘在沙漠疾驰三天三夜;血压飙升至眼底出血,他仍攥着图纸不肯倒下。如今,在故乡陈集村的陈列馆里,一张泛黄的照片定格他与士兵同吃野菜汤的场景——将军与士兵围坐在地窝,碗里清汤寡水可见底,眼中却燃起星河晨光。
那时的罗布泊,“风吹石头跑,地上不长草”,是被苏联专家定义的生命禁区和绝地。地质队的一位女技术员在帐篷门口看报纸,一阵风把报纸吹跑了。她提着裙子去追,没想到一去不复返。还有一名战士到孔雀河割芦苇盖“干打垒”土坯墙,竟也神秘地失踪了,部队派出上千人寻找好几天无结果。一年后,遗体在附近的芦苇丛中被发现,却变成了一具干尸,手枪、水壶还挎在他身上,但这里却成为陈士榘新的战场。从此,在戈壁的月光下,陈士榘将军深一脚浅一脚地烙进沙海。他如同古代的拓荒者,带着战士们住地窝子,啃骆驼刺,在零下30度的寒夜裹着棉衣绘图,用铁锹和血肉之躯对抗荒漠。没有机械,便以人代车;没有水源,便凿冰化雪。他说:“原子弹的‘窝’若建不成,我陈士榘便埋在这里!”
在罗布泊选址时,他曾执意驾驶性能不稳的苏制直升机穿越天山峡谷。机翼下是如刀削的峭壁,机舱内苏联专家吓得面色煞白,他却紧握地图说:“不飞越天山,怎能寻到理想的试验场?”“不翱翔蓝天,怎能挺起民族不屈的脊梁?”当直升机降落在孔雀河畔,他捧起浑浊的河水一饮而尽,后来大家才知道,这“生命之水”煮沸后,沉淀着厚厚的蚊子尸体,将军却带头仰头灌下,笑着说:“蚊子汤,补蛋白!”六年间,十万大军蜷缩在四平米的地窝子,在零下三十度的寒夜中,将军帐篷里的煤油灯始终是戈壁滩最亮的星辰。后来,马兰与酒泉两座基地在飞沙中破土,他们用冻裂的双手,夯筑起亚洲最大的机场和千余里道路,架设通讯线路1800余公里,将“不可能”夯入了戈壁滩。
转战酒泉时,苏联专家突然撤离的阴云笼罩头顶。陈士榘站在未完工的导弹发射塔下,抓一把砂砾对官兵喊道:“长城是砖石垒的,咱们的‘地下长城’要用脊梁扛!”他们用骆驼刺充饥,将棉衣里的棉絮搓成导火索,硬是在苏联撕毁协议前,提前三个月让导弹基地拔地而起。1960年秋,当首枚导弹腾空时,他仰望燃烧在天际的火光,泪水混着砂砾滚落——那是中国人在荒漠种出的第一朵钢铁之花。
最动人的故事藏在马兰基地的铁塔下。1964年深秋,陈士榘亲自指挥将原子弹吊装上102米高的铁塔。寒风中,他抚摸着冰冷的钢架,想起三年前那个跪在雪地里测绘的战士。他冻僵的手指掰不开图纸,临终前用牙齿咬开,鲜血滴在等高线上,宛如盛开的红梅。1964年原子弹试爆成功,当蘑菇云升起时,陈士榘张开双臂,仿佛要让整个民族扬眉吐气。庆功宴上,毛主席拉着他的手,高兴地说“祝贺你!你们做窝(指建两弹基地),他们(指张爱萍领导的国防科工委)下蛋(原子弹爆炸),中国人说话是算数的,你们工程兵立了功!”他却在深夜独自走向戈壁,把庆功酒洒向星空,因为那里沉睡着两千多名永远年轻的士兵。
马兰基地的45次核爆、酒泉卫星的刺破苍穹,皆始于这群“隐姓埋名人”的栉风沐雨,荜路蓝缕。也许世人只见惊雷劈空,地裂山崩,却不知道铁塔下的每一粒砂石,都镌刻着无名者的史诗。
晚年的他,总是喜欢凝视着那株从马兰基地带回的胡杨,因为在那片沙漠里他亲手栽种的胡杨林,在风沙中已站成永恒的军姿。从井冈山到罗布泊,他以工程兵铁锹为笔,在大地写下最磅礴的誓言:“功成不必在我,功成必定有我。”
1995年,他在弥留之际,要求将骨灰撒在马兰,与当年种下的胡杨共守大漠。如今那些胡杨枝叶葳蕤,每当春风吹过,沙沙作响,恍若十万工程兵仍在戈壁齐声呐喊,誓让死亡之海绽放生命之花。
在将军的铜像前,一群红领巾列队献花。讲解员对孩子们说,1998年,马兰烈士陵园竖起21米高的花岗岩纪念碑,碑体如“H”字形直指苍穹。“H”既是“核”字的拼音首字母,亦是和平之盾的轮廓。做“艰苦奋斗干惊天动地事,无私奉献做隐姓埋名人”,童声诵读间,仿佛戈壁风沙穿越时空,与他老家荆门的春风共鸣。 陈士榘将军用自己的一生证明,真正的脊梁,不在硝烟弥漫的前线,便在默默无闻的幕后;而挺直它的,从不是某个人,而是一代人躬身如桥的脊背。
我轻轻抚摸墓碑上的铭文,耳畔似有风声呼啸,裹挟着戈壁的沙砾与核爆的轰鸣。荆门的老乡说,陈将军的英灵一定是化作了罗布泊的胡杨,生而千年不死,死而千年不倒,就像铜像后面的青松总比别处挺拔,枝干虬劲如枪戟,根系深扎似誓言,夜半常有松涛低吼,如十万工程兵列阵应答。现在,他的一部分骨灰,安葬在这片养育他的土地,与故乡的青山绿水相依相伴。
阳光穿过薄雾,将铜像的影子拉得很长。我将一枝马兰轻轻放置于墓碑前,忽闻远处山雀啼鸣,恍若罗布泊铁塔上的风铃。我回眸将军的铜像,发现他的目光依旧眺望着西北大漠,那是他刻骨铭心的地方,如今由他亲手筑成的“窝”,已生长成庇佑山河的森林。
作者:廖毅文;文章来源:微信公众号“云卜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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