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和微信中正在传播陈丹青先生的文章《中国人素质差是反复革命的深刻报应》。陈先生认为，五四运动破坏了传统，延安传统破坏了五四，“文革”一方面把延安传统极端化，一方面把延安传统破坏。这些历史“遗留问题”导致中国人“人文素质”低下。

陈先生是著名的艺术家。但作为学者，不得不说，陈先生的观点值得商榷。其中最大的问题，就是非历史的眼光。
陈先生更多得把目光集中在教育领域，集中在文化传统的破坏。实际上，可以把目光放得更大一点，从中国近现代史来分析这个问题。

中国人的“素质差”是必然的。什么是素质，就是一个社会制度所需要的知识、技能、道德、价值观、生活习惯、内在人格。人文素质也是其中一部分。素质差的原因是什么？是因为中国的制度变革是西方冲击的产物。中国的变革都是制度变革在先，中国人的思想观念往往达不到这个制度的要求。

陈先生痛惜“文化传统”被破坏。关键是为什么会被破坏？因为这种传统解决不了危机！

1840年之后，中国人发现，老路走不通，欧洲人打过来了。这是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传统文化和制度都得变，不变就完蛋。中国必须建立新制度，新文化，走新路。从魏源的《海国图志》开始，有抱负有世界眼光的中国人都在思考，向洋人学习，建立一个什么样的理想的新制度？中国由此开启社会大变革，不断的探索，不断的变革。洋务运动、戊戌变法、辛亥革命、五四运动、大革命、新民主主义革命、社会主义、改革，都是这个历史进程的组成部分。实际上，“文革”也是这个探索的一部分，它要建立“大民主”，弥补计划体制的不足。

近现代中国所有的制度都是先有蓝图，然后实施推进，然后捉襟见肘，问题丛生。其中一个最大的问题，就是制度在先，与制度相适应的人没有。要进行教育。孙中山建立西方民主制度，但从孙中山、袁世凯，从议员再到选民，民主素质都跟不上。中国搞计划经济，虽然一直宣传大公无私，但到处都有“大家拿”，素质跟不上。现在搞市场经济，契约精神不足，违法乱纪多了去了。

中国近现代史这个特征决定了，中国的社会制度大变革决定了，中国人的素质暂时都会跟不上新社会制度，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一直跟不上。中国人的“素质差”是必然的。甚至制度设计者，新思想的教育启蒙者，旧制度旧思想的批判者，他们也同样跟不上。因为他们来自旧制度，积习已深。他们宣传的新制度，只是新制度的理 论知识，还没有转变为生活的习惯。因此，宣传西方民主理论的人，并不民主。宣传自由理论的学者，往往一言堂。西方学者英格尔斯写过《人的现代化》，说的就是这个问题。

传统，五四、延安、文革，都可以放在人的现代化中来理解。辛亥革命后建立的民主制度为什么不行。新制度旧文化！因此，五四就是要宣传与现代社会相符合的新思想和新道德，欢迎德先生和赛先生。延安是将其发展为革命传统，普及到工农。没有启蒙，没有新观念，工农谁去跟你革命？红军、八路军、解放军，可是不发军饷的军队，不许抢劫的军队！文革之所以自称为“文化大革命”，并不是毛泽东好斗，好折腾，而是要塑造与计划经济体制相适应的“新人”。因此只能灵魂深处闹革命。文革失败，说明这个路子走不通，随即出现新的思想解放，出现改革，探索新体制。

这些过程，既是破坏，也在建设，更是不断探索。作者只看到破坏，看不到建设，只看到混乱，看不到探索也是希望，也是新生。

就日常生活观察，“素质差”是实情，而且表现在各个领域。同时，进步也是实情。老百姓过去怕官，轻易不打官司。现在动辄投诉，不管你是政府部门还是服务部门。我就在公园门口，亲耳听退休的老头讨论如何投诉政府部门。前十几年，开轿车人不守规矩，一遇堵车，到处乱钻，最后把整条路卡死。现在，大多数人都在老实等着。过去车碰撞，两边下来恨不能打架动粗。我亲耳听德国留学回来的人说，德国人如何高素质，不打不骂，找保险公司。现在，大多人开车有了磕碰，也是一边聊天一边给保险公司打电话，至少保持平静。过去饭店吃饭没完没了。现在很多九点半就轰人，人家要下班，有休息权。我小的时候打鸟的人抓青蛙的人到处是，现在孩子里很少。甚至于字典都要改，因为动辄写着某种鸟类“可食用”，没爱心，不环保。人的人文素质就这么一点一滴地进步。

中国人的素质明显滞后于制度变迁。但是，因此说中国人的人文素质比传统中国还要差，比民国还要差，这个说法就过于主观了吧？如果晚清真那么高素质，何至于内忧外患，危机四伏？何至于爆发大规模的农民起义？何至于甲午战争惨败于日本？民国时军阀混战，匪患横行，日本人都过了长城。悲愤呼号的人很多，怒其不争，哀其不幸的人也不少。整体的国民素质高在哪呢？当然，如果选择性遗忘，只把目光集中在几个家学渊源深厚的大师，几个社会名流身上，那就另当别论了。

人们一说就欧美人如何。欧美人的素质也现代化了四五百年。法国大革命时，欧洲贵族才开始洗澡，洗澡是时髦。欧洲人不随地吐痰，也是经历很长时间，最先是不能吐在桌子上。到俄罗斯，读说俄罗斯人素质高。彼得大帝为了进行现代化，只能用蛮力强制俄罗斯贵族改生活习惯。

快速变革，人的素质问题会急剧凸显。这看你怎么理解。作者说几十年前的农民，不识字但淳朴。没错，生活在村庄里，有自己的一套生活习惯生活。但是，迅速城市化后，这些村里淳朴的农民就会成为极没“素质”的市民。他们会按照村里的生活方式，在小区草坪里开拾边地种菜，在公园河塘里偷着钓鱼，会在家门口堆楼道里堆垃圾占空间，会随意过马路不守交规，会随地吐痰，会大声说笑不管是否扰邻。实际上，这些不过是乡村生活习惯的延伸。在以前就是古朴的乡村生活，进入城市就是“无素质”。倒过来说，你让城里高素质的白领自己去森林里打猎，换一种生活方式，同样“无素质”。

最后，还要再说革命。这个实际不需要解释太多。面对欧洲资本主义列强，甚至新崛起的日本的侵略，你不变革行吗？可人家既得利益阶级不愿意变革，而且有枪炮，你不革命，不颠覆这些人的政权，行吗？中国到底该走什么路，建立什么制度？该怎么建立，怎么走？你不探索行吗？能没代价？能没失误吗？英国人在工业革命前夕，已经建成世界殖民帝国，又海盗又殖民又贩卖黑奴又争霸又资本主义扩张，帝国海军巡航世界，就这样还不断经济危机还不断移民。美国人得天独厚一块大陆，两次世界大战坐收渔翁之利，这才成了霸主。就这样也要独立战争，还要贸易保护，还有内战，还有1929年大萧条，还有越战伤痛种种。中国没有天时没有地利只有大量人口，在列强之间，你想独立、生存、发展、崛起，不革命，不折腾，不脱几层皮，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革命是中国现代化的前提，不断革命，不断变革，也是现代化的组成部分，而且，是更重要的质变关节点。如果非要说问题，问题不在革命，不在革命精神冲破传统，而在革命精神被淡化，被所谓的“传统”回潮！

总之，大变革时代，人的素质跟不上，也是正常。找问题想办法，建设就是了，大可不必喷一百年来的革命。中国的问题，不管什么，都是空前复杂，不是非此即彼，一清二白。找一个像“革命”这样的替罪羊，把问题一股脑推到上面，指责几句，痛惜几句，实际上，这种思想不仅肤浅，而且也是懒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