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日是穆青的忌日。十二年前，穆青平静地闭上了两眼，似乎无怨无悔地默默走了，无声无息地去寻找另外的世界。

　　记得穆青在山西战地重游时说起刘胡兰的死，说起毛主席的题词，穆青望着那层峦叠嶂的太行山说，人生得平凡，死得平常也是一种人生。

　　穆青很深情地讲起他在河南杞县大同中学的同学。

　　穆青在杞县大同中学有一位非常要好，他内心也十分敬重的同学。受老师梁雷的影响，他们同学四人要一起去山西临汾参加抗日斗争。临上火车了，那位同学的父母急冲冲地赶来，说死说活不让他走，父母并不是不让他上山西抗日，而是让他“完婚”以后再赴临汾。两位老人说得泪流满面，在火车启动的瞬间，大家才决定，先“完婚”再抗日，握手洒泪告别，相约三个月后抗日前线再见。

　　谁能知道，这一别竟是命运之别。信命不信命，命在其中。

　　这位同学后来果然毅然决然地告别新婚的妻子，投军从戎，抛家别业，参军打日本。但他走时，河南和山西的交通已断，他参加了国民党中央军的铁路护路军。

　　他在信中对穆青说，咱们肩并肩地战斗，你在山西，我在河南，咱们比着多杀日本鬼子。那时穆青不是共产党员，他的同学也不是国民党员，他们都是有一腔热血的爱国青年。

　　在人生选择上，许多关键的当口不由人啊。饱经风霜的穆青说，当他从临汾火车站下车时，车站上到处都是招兵的旗帜，都写着抗日救国，青年有责!当兵抗日，保家卫国!要不是梁雷老师有交代，他很可能被别人拉走了。中央军、晋绥军，各路军队都千方百计拉青年学生，八路军在一个很不起眼的地方，好地方都让国民党占了。穆青笑了。中央军的招兵宣传最厉害，让胸前挂满勋章的老兵现场讲杀鬼子，立大功。我的那位同学参加了国民党的护路军。我能理解，以后历次政治运动整他，让他交代为什么积极主动地参加国民党军队?调查到我，我替他说，为了抗日!

　　穆青晚年的眼神很庄重，点点老人斑中能看见不尽的岁月。

　　从抗战八年到内战三年，到1949年他随部队起义，穆青的同学已经是国民党校官了。穆青说，那个时期的知识分子，在抗日战争中，国共两边都吃香。

　　随后的历次政治运动，他那位同学几乎都经历过，肃反运动差点被枪毙，判刑坐牢，六零年蒋介石闹着要反攻大陆，他都被押上刑场，后又不知什么原因被拖下刑车，可谓九死一生，家破人亡。穆青说，那年回去见老同学，我唯独不敢看的就是他。人被折腾得已经认不出来了。我真后悔!想当初要是一咬牙，一把把他拉上火车，我相信他会是一名八路军的战士，死了，也是抗日英雄。

　　哎……

　　穆青讲，他也曾面临生死抉择。

　　1942年到1943年是敌后抗日战争最艰苦的时期。敌人的“三光政策”给八路军造成很大困难。他们有时候排队打饭，班长一个人分给7颗黑豆，其余的“配料”自己挖野菜捋树叶去。

　　有一次他们随部队打了一个小胜仗，在清理战场时缴获了两个沉甸甸的大木箱。同志们都兴奋地猜测日本人在箱子里放的什么?有说洋面的，有说洋米的，大部分都说缴获的是日本罐头。打开以后，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吓傻了!就是老兵也吓得瞠目结舌!原来是整整两大箱被剁下来的人手!几十年后，穆青说到此，举着香烟的手还微微发抖。

　　有一天，穆青执行任务回来，正在河边洗衣服，被路过的120师宣传部长徐文烈看见。徐文烈很惊讶地问他为什么还没走?穆青问去哪里?我刚回来。穆青不知道，鉴于当时敌后斗争异常残酷，环境异常艰苦，中央决定抽调一批年轻有为的干部到延安学习，为今后的斗争保存一部分有生力量。穆青虽然已经被宣传部定为抽调到延安学习的干部，但当时他所在部队的政委却不愿意在战斗这么频繁的时刻放穆青这么一位骨干走。在徐部长的督催下，穆青领了15块大洋，背上一把盒子枪，枪膛里压着三颗子弹，一个人摸黑上了路。当时敌后斗争复杂多变，汉奸鬼子神出鬼没，穆青白天藏起来，晚上赶路。从兴县的古口镇，曲曲弯弯直奔黄河渡口黑峪口。害怕了，就把盒子枪掂在手里。穆青说，真没想到，这竟是我的生死抉择。后来得知，他离队不过六七天，三十多个日本特袭队化装成老百姓，披着放羊人的破羊皮袄，突袭他们宣传队的驻地。鬼子进村几乎摸到门才被发现，战斗打得异常惨烈。穆青所在的那一班战士非伤即亡，他朝夕相处最要好的几位战友都牺牲了。穆青说，如果我不走，我肯定牺牲了……

　　青青的香烟烟雾在他头顶上汇成了一个神奇的素描。

　　穆青说，徐文烈是我的老首长，也可以说是我的救命恩人，可他在文化大革命时被整得家破人亡，屈死在青海，我都不知道，没能去看他最后一眼，没能去送他一程。心头总觉得欠着老首长的债，这辈子是还不上了。

　　当人垂垂老矣，杏花落满头时，那些豪言壮语，凌云壮志，过五关斩六将的英雄壮举似乎都在记忆中飘得很远很远，沉淀在记忆之中的倒是那些当时似乎无轻无重却有情有义的人和事。我问穆青，您一生给那么多人题过字，您觉得写得最惬意，最洒脱的是哪幅字?没想到穆青说是酒醉人，茶亦醉人……

　　穆青一生不沾酒，半生不离茶。

　　老人家一路走好。焚烧祭文的青烟会追随着您。虽然有时候我们确实读不懂您……

　　文短情长，吟诗再敬老人家。

　　秋风渐起石榴红，遥想两度山西行。

　　束水河畔笑声朗，偏关城下泪水横。

　　文章深处能擒虎，笔下风云夜屠龙。

　　读罢诗文头飞雪，泪湿残梦夜半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