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有丰 孙有纯:难忘的岁月 - 昆仑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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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有丰 孙有纯:难忘的岁月
2025-07-12
我的三哥孙有丰,2018年去世,享年94岁。
离休后颐神养性,安度晚年。他常说,“没想到我能活到如今”。说着说着就扯到了井陉煤窑逃生及重返抗日战场的经历——
(上篇)
人间地狱
1943年中秋节,日伪军以“铁壁合围”之势,对我党领导下的安阳万金渠水利自卫团进行围剿。突围时,大哥孙有运(水利自卫团团长)被俘后遭日伪军杀害。三哥与众多战俘,被日伪军装进铁闷子火车押运到河北省井陉煤矿下窑做苦工。在这里下窑挖煤的劳工,除少部分穷苦的老百姓外,大部分是战俘。这些战俘多为八路军战士,也有少量的中央军。
战俘过的是人间地狱的非人生活。吃食,每人每天发大约一斤来的连籽带芯磨在一起的玉米餷子,没有盐,没有菜。上工前,下工后,各人做个人的饭。这些粮食,实际上仅仅够吃一顿饭。很多人一天只做一顿饭充饥。长期食不果腹,战俘们都瘦的皮包骨头,精疲力竭,如同鬼骷,下到窑里,怎么能干得了活儿?干不了也得干,皮鞭始终威胁着他们的选择。如果谁铲煤时,铁锹铲的不够满,被鬼子监工看到了,随着“八格八格”的叫骂声,就是浑身上下地挨一通皮鞭。有的累得晕倒在挖煤现场,拖出礃子面就不管了,也不允许旁边难友扶持救助。有时,眼睁睁地看着同伴们死去,或者,躺着没人理睬,或被塌下来的煤块砸死。
几天水深火热的生活,三哥深深体验到了人间地狱的滋味。他说,连饿再累,我们这些一起押来的战俘中,不少人生了病。有病也得照常下窑挖煤。如果不下窑,就强行住病号房,这样一来,连仅仅能够维持生命的那些玉米馇子也要减半。有些战俘病饿交加地死在屋里,几天没人过问。等到鬼子查房时发现了,才叫人把尸体拖出去,往荒草沟里一丢了事。矿区是山区,几天过后尸体就无了踪影,不是被狼拖走,就是被狗吃掉了。
人间地狱实在难熬。很多战俘熬不了这种非人的生活,设法逃跑。可逃出虎口,谈何容易。矿区周围有电网,有封锁沟,还有围墙,封闭得严严实实,又经常有日伪军巡逻。一次,一名外逃的战俘被抓回,日本鬼子把战俘们集合起来,日本军官牵着狼狗,站在队前叽咕了几句,一个壮实的鬼子兵,一把抓住那名逃跑者的胳膊和衣襟,将人一下抡到后背,然后再用力狠狠地摔在地上,随之引来了阵阵凄惨的呻吟和悲悯的抽泣及鬼子叽哩哇啦地叫骂及奸笑声。如果被摔在地上的人能爬起来,日本鬼子就把人抡起来再摔,直到被摔者七窍出血,奄奄一息为止。
这是初次抓回来的处理办法。要是第二次,第三次被抓回来,那处理的就更惨了。三哥目睹了处置一名曾三次逃跑被抓的战俘——四个日本鬼子,抓住逃跑者的四肢,喊着口令,将人抛过头顶,如同砸夯似的狠狠拽在地上,一两下就使人七窍出血,不省人事。接着,鬼子军官便唆使狼狗扑上去,浑身上下地撕咬起来,直至将人撕咬致死。三哥动情地说:“我们的战友,我们的同胞就是这样悲惨地被‘弄’死的呀!”。在场的战俘目不忍睹日本法西斯这种惨绝人寰的罪恶行径,有的愤怒地攥紧拳头,有的悲愤地咬紧牙齿,还有的背着脸抽泣起来。
当年,三哥19岁,对生死问题从没考虑。到矿区头一天下窑,一位骨瘦如柴,黑煤糊脸的老战俘声音低弱,断断续续地对他说:“你刚来,身体壮,想法儿逃命吧”。三哥对这话并沒深思。但,几天来,面对着这惨无人道的现状,使他这个对生死从不思虑的年轻人,心情平静不下来——想活命,只有逃走,不逃走,只能死在这里。可是,逃不出,抓回来也是死路一条。面对着这人间地狱,面对着这生死抉择,三哥思忖着——在这里是死,逃不走,被抓回来也是死,万一能逃走,还有一线生的希望。三哥到矿区刚七八天光景,体力还行,现在不逃,体力衰竭了,想逃也逃不走了。反复掂量,下定决心逃出虎口!
逃出虎口
农历9月下旬,一天早饭后,下煤窑的战俘集中到井口,等待罐车往窑下运人。
三哥趁监工忙着疏理人员下井,他悄悄离开人群,到井边不远的地方假借解手,察看了一下周围,看到不远处的围墙附近没有岗哨,便冒然地走了过去。到墙跟前,没人发现他,他当机立断,向上一跃,双手扒墙,爬了上去,察看墙外,没有岗哨,一窜身,便翻墙到了外边。
墙外不远就是封锁沟。三哥在低矮的杂草地上爬行到沟边。封锁沟约一丈余深,两丈余宽,沟里有的地方没有水。三哥从没水的地方下去,爬上了沟岸。他爬着向前方及左右瞭望,不远处横着一道铁丝网,一直围着矿区延伸到很远很远。他断定,这就是电网。听人说电网夜间是通电的,白天有时通电,有时不通。不少逃跑者在电网跟前触电而死。三哥匍匐到电网跟前犹豫了。但,只是一瞬。一想到这人间地狱,就是死在这里也认了,他抬腿急速地踢了一下电网,没有感觉。
没有电!
他立刻扒开挨着地面的电网拱了出去。一种再生的感觉立马涌上心头。
爬过电网,过一条车马大路,是一片苇塘。三哥刚欲立身,就传来了摩托车的“噗噗”声,三哥麻利隐蔽到苇塘里。摩托车的马达声愈来愈近,三哥的心也越跳越厉害。当“噗噗”的响声响彻早晨的旷野时,三哥的心几乎要爆炸了。
马达声由近到远,渐渐地消失了,三哥的心也慢慢地平静下来。
三哥穿过苇塘,上岸。映入眼帘的是一条从东南伸向西北的矿区铁路(这是日本侵略者掠夺中国煤矿资源的运输线)。当他琢磨着朝什么方向行路时,一下子瞅见从东南来了一伙巡路的伪军,三哥急忙退回了芦苇叢。太阳出来还没有多久,芦苇叢周围似乎还缭绕着一层薄雾,比较暗,伪军没有发觉三哥,聊着天嘻嘻哈哈地走过去了,一切趋于平静。
三哥跨过铁道,沿小路朝东南方向径直走去。这时他才发觉,他是两腿拖着湿漉漉的泥巴在走路。
路上遇险
为避开日伪军盘查,三哥沿着乡间小道向东南方向行走。
已是深秋季节,三哥还穿着一身破烂的单衣,身上分文没有。因怕村庄里驻扎伪军,以避盘查,只好边赶路,边寻找田野里一些野菜野果及秋收后田地里遗落的玉米粒等可食物充饥。只有路经一些较小的村庄时,估计没有伪军,才进村乞讨一些吃食。晚上就夜宿村外的柴草堆里。这天夜里,秋风飕飕,三哥冷的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这,引来了好几只狗,对着柴草堆狂吠不息。过了一阵,来了好几个村民,手拿棍棒,在柴草堆前寻摸,没有发现什么。可是狗还是叫个不停。于是村民们一面喊,一面用棍棒朝柴草堆里捅。三哥不得不出来说明情况。村民们听了,抱着同情的心情,把狗轰回了村里。
这样昼行夜宿了两天,远远地望见平汉铁路(即现在的京广铁路)南北穿行的火车和一座城市。与路人打听,知道那就是石家庄。三哥心里豁亮了,赶路的信心增强了。他以平汉铁路为“航标”,远距铁路,向南日夜兼程。
第九天早上,走到距漳河不远的一条东西横向的公路上,竟没有一个行人。三哥纳闷儿。正寻找南行的小路,突然,公路西边奔来一伙荷枪实弹的伪军。他们“哗啦啦”子弹顶上了枪膛,对着三哥,凶神般地围拢过来,胡乱叫喊着,“他一定是割电线的八路!”。
“把他枪毙了吧,好向日本人交差”。
这时,一个伪军大声地喊道:“慢着,审问他一下再说”。
“你说实话吧,不然的话,就地枪决!”。
三哥说“我是漳河南东梁村人,姓马,叫马庆文。在孙部当兵混饭吃,被俘,送井陉下窑,有病放我回来的”。
他一听是东梁村人,便进一步问:“啊——东梁村?那,你认识吴学诗吗?”
“认识。他是位技艺匠,会造土八喑枪,开过枪械修理制造所,号称‘吴家炉’。我还跟他学过徒呢”。
这么一说,这个像是伪军头目的人,声音立即缓和了下来:“我跟吴学诗是好朋友啊”。
三哥紧接着说:“我回家跟您带个信儿问好”。
“好 好 好”。
他嗔着脸对那些伪军喊道:“真是瞎了眼!这人走路都走不动,能割电线吗?”然后对三哥说:“你顺着旁边的这条斜路走,千万不要再走公路了,那边有日本兵,要遇见他们可真的就没有命了”。
(下篇)
重返战场
三哥渡过漳河,仍然沿着乡间道路南行。傍晚就到了西梁村我大姐家。自卫团被日伪军剿灭之后,汉奸李英的伪第一路军在这一带封锁,管制得很严。为避开人眼,三哥是从大姐家的后院爬墙而进的。三哥一身褴褛,瘦骨伶仃,姐姐、姐夫都认不出他了,认为是叫花子的闯了进来,齐声问道:“你干啥呀!”经三哥一叫:“姐姐”,他们才认出来了。姐夫去南流寺村的家叫来了母亲。母亲说,第一路军经常来家搜查,家里人都不敢在家住,都是这家躲两天,那家藏三天,日子很不好过。几经商量,认为,当下很难找到党或八路军的关系。于是决定先到他乡避难,然后再做下一步打算。当天夜里,三哥回到南流寺家里,母亲找来我父亲的木匠徒弟,陪伴三哥立即动身赶往汤阴(汤阴当时属汉奸孙殿英部的新五军管辖)。走了一夜,天亮到了汤阴县城。在汤阴,见到了在水利自卫团当过兵,躲在这里避难的不少人。那时,三哥的身体很虚弱。在汤阴住了几天,身体逐渐地恢复正常。三哥抗日心切,经母亲寻找,联系上了党的地下交通员。一天夜里,三哥从汤阴返回老家,由党的地下交通员引路,通过敌人的封锁线,来到了太行山区的泉门村(共产党领导的安阳抗日民主县政府住在此村),参加了孙有谋为队长的太行五分区安阳抗日武装工作队,简称“安工队”。
下山取枪
“安工队”虽有数十名队员,但武器很短缺。一天,政委李宏义(老红军)和孙有谋与三哥谈话,要他到敌占区搜集未被伪第一路军搜缴的枪支。三哥接受了这项任务。下山时,李宏义和孙有谋嘱咐三哥,过封锁沟时要小心,并告诉三哥,从三家村煤矿那条路走比较安全。可是走到封锁沟口的炮楼前,伪第一路军盘查的很严,三个哨兵盘问的很仔细。不少人员和煤车等着检查。当轮到三哥时,一个伪军可能看出三哥有些异样,劈头就问,“你姓什么,叫什么,家住什么地方?!”因为三哥事先没有想好对答的话,又不能照直说,所以未能马上回答他。伪军见三哥不能马上回答,便让一个带枪的哨兵来监视三哥,他又忙着去盘查其他过路的人了。三哥心想,“坏事了!”。那个监视三哥的伪军虽然站在离三哥不远的地方,但他两眼却注视着被盘查的那些人。三哥灵机一动,拔腿就往沟西跑。当那个监视三哥的伪军发觉时,三哥已经跑出十几米开外了。三哥听到伪军高声喊叫:“站住!不站住老子就要开枪了!”三哥不管三七二十一,只是一股劲飞快地向西跑。那时,路上拉煤的大车、推煤的小车及行人不少。三哥跑出沟口时,伪军向他连连地开枪了,子弹从他的头顶上“嗖嗖”地穿过。三哥一面加速地跑,一面想,“跑!打不死就跑!反正不能让伪军抓活的”。伪军打了一阵枪,也追了一段路,就不敢再追了,因为,西边不远的山岗上就有咱们八路军和民兵的岗哨。
返回驻地,三哥向队领导汇报了事情的经过后,政委李宏义说:“这样好。你生死的选择就在跑与不跑的那一瞬间。这次虽然没有闯过封锁沟,干的也算漂亮”。
几天后,三哥由交通员陪同,通过另一条封锁沟口返回了老家。母亲了解了三哥下山的意图后,将家里埋着大哥留下的一支长枪刨出来交给了三哥。三哥在家只呆了一天,趁黑夜带枪,由神通广大的交通员领路返回了山上。
引敌起义
1945年夏季,三哥参加了消灭日寇及伪军的大反攻战役。解放鹤壁期间,他受安(阳)汤(阴)独立营领导的指示,到汤阴县西北部一个叫时丰村的地方,联络动员伪军起义。那天,晚饭后,天还没有黑,三哥随安汤独立营的部队向时丰村出发了。大约午夜一两点钟,部队来到了时丰村的外边。部队首长邢珍同志将部队散开,布置好阵地后对三哥说:“有丰同志,你上里边跟他们联系吧”。这天夜里,天黑的伸手不见五指。三哥只身从村北面朝村里走去。没有找到路,他只能从开阔地里向村庄摸着走。这个村地处半丘陵地带。当三哥摸到村边时,他一脚蹬空,便坠入三四米深的岸崖下面,恰巧坠落在一个草垛上。三哥从草垛上滑下去,摸着进了一个农家院,并摸到了这家通街的大门。三哥问了一声:“有人吗?”一位老汉答话,问三哥是什么人。三哥说,“我们是八路军。找你们村上的王司令?”老汉给三哥开了大门,指给了王的住处。王司令叫王金荣,是这一带的老土匪,过去与自卫团有过联系。还有,曾在自卫团干过事的范学廉、刘开国以及与自卫团关系不错的牛贵成等人也在这里,三哥都较熟悉。他们半夜三更看到三哥来了,有些惊奇。十多天前,王金荣曾参加过安工队队长孙有谋及我四哥孙有光等人,深入敌占区,召集一些伪军头目开会商谈起义的事(见孙有光《安阳战役亲历记》“百年潮”2005年第9期)。王金荣心里有底,所以他张口便问:“怎么着?”三哥说:“八路军太行部队已经包围了鹤壁集,正在战斗。我们的大部队已经在村外散开了。你们打算怎么办?”他们说:“我们一直在等待你们的到来呢”。三哥说了一些他们想要知道的有关大反攻的形势后,便集合队伍,由三哥引领他们到村外与邢珍同志会面。这时天已大亮。邢珍同志向百余名起义的伪军官兵讲了话,欢迎他们反正过来,和八路军一起战斗,消灭日伪军。这天,鹤壁的战斗也全部结束。我们的部队带领着全部起义人员赶到鹤壁。在鹤壁的东庙里,见到了张廷发司令员和高扬政治委员,受到张廷发司令员的赞扬。
最后一战
不久,组织上送三哥到地处河北涉县的抗大六分校学习。
“八一五”,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但盘踞着不少城镇的日伪军不肯向八路军,新四军缴械。解放区军民坚决执行毛主席朱总司令,“如遇日伪武装部队拒绝投降缴械,即应予以坚决消灭”的命令,三哥同抗大六分校學员,随部队参加了消灭日伪,解放磁县的战斗。这是三哥孙有丰参加的对日本侵略者的最后一战。
《说明》:此文由三哥提供素材,我执笔撰写,1995年以三哥孙有丰第一人称发表在“安阳文史资料”上。2015年,纪念反法西斯及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缩写后,曾在朋友圈里浏览过。2018年三哥去世了,因此,文章开头字句有所改动。
孙有丰讲述 孙有纯撰写;来源:昆仑策网【作者来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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