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余来:大道至简 - 昆仑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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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余来:大道至简
2025-05-15
李白
《浮生六记》里记载有沈复、陈芸夫妻俩一场对话。
陈芸问:“夫君,我想学诗,有什么推荐?”
沈复说:“学诗的话,不是李白就是杜甫了,你想学谁?”
陈芸说:“杜诗锤炼精纯,李诗潇洒落拓。与其学杜之森严,不如学李之活泼。”
沈复有些惊讶:“杜甫是诗家之大成,人们一般都学杜甫,你为什么偏学李白?”
陈芸说:“格律谨严,词旨老到,确实是杜甫所擅长的,但李白的诗有一种落花流水的趣味,令人喜爱。不是杜不如李,只不过我偏爱李白罢了。”
沈复打趣道:“没想到你是李白的知己啊。”
陈芸说:“不只他,还有白居易呢,他可以算我的启蒙老师吧。”
沈复开玩笑说:“有意思,李太白是你的知己,白乐天是你的老师,我正好字‘三白’,你跟‘白’这个字真有缘分啊。”
李白的诗,晓畅大气、平白如话,确实没有“为求一字稳,耐得半宵寒”“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两句三年得,一吟泪双流”之类的“推敲”艰辛。
对于李白的天才式写作,后人也有批评,说是不免有不够严谨的地方、不合诗法的地方,以及在同一首诗中,词汇上常有雷同重复的地方。熊建《李白写诗,咋就那么顺溜?》文中就说,“《宣城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既不对仗,又不合诗律,‘我’‘者’两用,‘日’字四见……李白这是‘明知故犯’,‘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看似很敷衍,但背后却是以气运文的功夫,破格而神不散,明朗的风格,通过朴素的语言,直接亮给读者。这是盛唐诗歌的特色,也是李白的诗歌雅俗共赏的缘故。遣词造句的动力在李白的内心情绪,不在外部形式。形式要迁就李白,而不是李白迁就形式。每当天风海雨逼来,李白哪里顾得上推敲?重复用字的凌乱,被豪纵的天性所掩。大水冲来,乱糟糟一片都被沉于水下,看不到了。”
《红楼梦》中有黛玉教香菱学诗的一段:
黛玉道:“什么难事,也值得去学!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对仄声,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香菱笑道:“怪道我常弄一本旧诗偷空儿看一两首,又有对的极工的,又有不对的,又听见说‘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看古人的诗上亦有顺的,亦有二四六上错了的,所以天天疑惑。如今听你一说,原来这些格调规矩竟是末事,只要词句新奇为上。”黛玉道:“正是这个道理,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做‘不以词害意’。”
正是因为视格调规矩为末事,只重词句新奇为上,李白才得以“用最简单的字词写出最豪情的诗篇”。
艺术都是相通的。聂耳谱曲的《义勇军进行曲》,也是用最简单的音符奏响了最激越的时代强音。坚持十年终于为国歌立法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乐团原团长、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乐团现任音乐总监于海由衷地说,“我们的国歌是最好的国歌”。他说,写国歌的那个年代,田汉和聂耳要唤起中国人走上抗日的最前线,不能够再躺着睡大觉了,所以“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起来起来起来”,三个“起来”一个比一个高;再如“冒着敌人的炮火”,其中“敌人”“的”“炮”,就那么三个音,“哒哒”“哒”“哒”,像机关枪声,营造出浓烈的战斗氛围;国歌最后,“前进前进前进进”,这是全曲画龙点睛之笔,歌完了,但你心中那个步子还在走着,如果改为“前进前进前进----”就结束了,那就没有了进行曲的味道。
三年前网上曾热传一篇题为《废话的胜利:“精致而平庸”的论文是怎么发上顶级刊物的?》的文章。其中有这么一段:
“顶级学术期刊要求更多的理论贡献,所发表论文声称重大理论不断进展,而事实上,真正的新理论很少出现。顶级期刊对于理论贡献的要求,与渴望在顶级期刊发表论文的学者的职业抱负相互作用,导致学术期刊充斥着声称贡献了理论的无休止的阐述,而这些‘精致而平庸’的研究议题与研究发现,对大多数领域同行并无启发,对广大公众和管理实践者的读者来说更是晦涩难懂。”“如今管理学主流期刊上的大多数论文,不论是量化分析的实证研究,还是批判理论领域的思辨讨论,都是公式化的、谨慎的、枯燥的和晦涩的。”
即便是言之有物的论文,是不是一定要板着面孔说教的“论文腔”?杜泽逊《文字要给人以美的享受》一文说了个新词----“期刊体”:
我强烈感受到,目前的学术论文已经形成了牢不可破的所谓规范文体,我叫它“期刊体”。毋庸讳言,这种“期刊体”,经过千锤百炼,对于表达科研成果非常好用。但是,作为一种文风,却千篇一律,缺乏个性,以至于没有审美的功能,不能吸引读者阅读,只能作为学者撰写论文著作时不得不参考的对象。
我曾向学生推荐王国维的论文《肃霜涤场说》,这篇论文认为《诗经·七月》“九月肃霜,十月涤场”,描绘的是九十月份秋高气爽的景象。“肃霜”“涤场”都是联绵词,与字面意思无关。文章最后说:他从南方来到北方,“九十月之交,天高日晶,木叶尽脱,因会得‘肃霜’‘涤场’二语之妙”。这既是以科学角度观察现实,也是从文学角度抬高文气,这样的文字给人以美的享受。我期望我们建设这样一种科研论文的境界,一种有美感的学术境界。
较诸李白聂耳的率性天成,“精致而平庸”的伪论文、“期刊体”论文,恰如毛主席在《反对党八股》中所言,是典型的“语言无味,面目可憎,像个瘪三”。
“真佛只说家常话。”大道至简。作文高手用不着装腔作势形式主义地“端着”,只因豪纵的天性如天风海雨逼来,人话尚且述说不及,哪还有工夫硬做鬼话?“有意义,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鲁迅《南腔北调集·作文秘诀》),正是“简约而不简单”的大师之道。
“捣鬼有术,也有效,然而有限,所以以此成大事者,古来无有。”做人如此,作文亦如是。别以为受众好糊弄,辨不清李白李鬼,鲁迅《二丑艺术》最后有一句----“然而小百姓是明白的,早已使他的类型在戏台上出现了。”
(作者:陶余来,常州大学红色文化研究院(中共党史党建研究院)特聘研究员;来源:昆仑策网【原创】图片来源网络 侵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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