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最盼的就是过年换年画,那是我认识毛主席最早的方式——我们都叫他毛爷爷,父亲说他是穷人的大救星。记得七岁那年,新贴的年画里,老人身着笔挺的灰色中山装,面容饱满而和蔼,眼角微微上扬的眼睛里带着温暖又坚定的笑意,仿佛正深情注视着家里的土炕和桌上的粗瓷碗。
父亲总在这时走过来,用因常年劳作而粗糙满茧的手掌轻轻抚摸我头顶的碎发。他掌心的老茧蹭过头皮时有些痒,却带着让人安心的温度。“这是毛主席,”他低沉的声音里透着庄严,“是让我们过上吃饱穿暖日子的人。”
年画两侧刚贴好的对联,在昏黄的煤油灯下泛着温暖的金光。“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这十个字像会发光的种子,落在我纯净的心田里。那时不懂什么是“共产党”,只知道父亲说的“幸福生活”,就是能在冬天穿上厚棉袄,能在年三十吃上白面饺子。
父亲的手掌、年画里的笑容、对联上的金光,就这样把“毛爷爷”的形象刻进了我的童年。不是课本里的文字,不是广播里的声音,而是带着烟火气的、触手可及的温暖与崇敬。
许多年后才明白,那幅年画不只是节日的装饰,父亲的话也不只是简单的教导。它们是一个时代最朴素的信仰,是普通中国人对幸福生活的源头最真挚的感念——就像煤油灯的光,虽微弱,却照亮了一代又一代人的心。
1976年9月9日,村口的广播突然中断了日常的播报,一段低沉的哀乐像铅块般沉入村庄的每个角落。正在院里劈柴的父亲手一抖,斧头砸在木墩边缘,他望着广播喇叭喃喃道:“毛爷爷走了。”那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却让整个院子瞬间凝固。
全村人几乎是同时涌向公社的方向。晒谷场上很快跪满了人,男女老少的哭声、抽泣声混着秋风,把平日里晾晒谷物的热闹彻底压了下去。我挤在大人中间,看见平日里硬朗的生产队长用袖子抹着脸,平日里爱说笑的二婶趴在地上起不来,那些平日里只在红白喜事才有的恸哭,此刻成了整个村庄的底色。
天黑透时,家里的年画被蒙上了块黑纱。那是父亲去年春节特意请回来的“福字图”,画像里的毛主席总是带着温和的笑容。母亲坐在煤油灯旁,手里的剪刀咔嚓作响,她在剪白窗花——细小的纸屑从指间飘落,真像那年冬天第一场雪的模样。她把剪好的菱形小花别在我和弟弟的衣襟上,指尖带着薄茧轻轻按了按:“戴上这个,纪念毛主席。”
我仰头望着纱幕后的画像,突然想起开春时父亲指着年画教我的句子:“福如东海长流水。”那时我只觉得顺口溜好听,不懂为什么每次念到这句,父亲眼里会有光。可此刻,望着那块肃穆的黑纱,摸着衣襟上冰凉的白纸花,好像突然明白了些什么——原来那些年画里的“福”,那些父亲没说出口的安稳日子,都和画像里的人紧紧连在一起。失去他的沉重,像那年画一样,沉甸甸地压在了心里。
母亲剪窗花的手一直没停,纸屑落在她的蓝布褂子上,像落了一层霜。她没掉眼泪,只是剪得格外慢,仿佛要把每一片思念都剪进纸里。许多年后我才懂得,那不是沉默,是一个普通农家妇女最虔诚的告别——用最朴素的方式,纪念那个让他们“有饭吃、有衣穿”的人。
1983年的初秋,我背着母亲连夜缝制的新书包走进校园。当课本翻到第17 页时,宝塔山的剪影和《东方红》的简谱突然撞进眼帘——那是我第一次在书本上触摸到“革命”的温度。
老师握着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三道流畅的弧线,粉笔灰簌簌落在讲台上,她的声音却像穿透云层的阳光:“同学们,这三道弧线里,藏着毛主席在陕北的十三个春秋。在那些吃着小米饭、住着土窑洞的日子里,他带领先辈们用算盘计算战局,用马灯照亮黑夜,硬是在艰苦卓绝的斗争里,为我们拼出了今天的红领巾和新书包。”
我盯着插图里那孔低矮的窑洞,木格窗棂后仿佛真的映出毛主席伏案疾书的身影。忽然想起年画里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睛——原来那笑容里不只有对幸福生活的欣慰,更藏着穿越烽火的坚毅。从“年画上的幸福象征”到“课本里的历史奋斗者”,教育就这样用最朴素的方式,让一个孩子读懂了“信仰”二字的分量。
老师的三道弧线后来成了我记忆里最生动的历史坐标:第一道是煤油灯下的战略部署,第二道是土窑洞里的民生牵挂,第三道则是跨越时空的精神传承。许多年后才明白,那些课堂上的红色启蒙,早已把“奋斗”二字刻进了我们这代人的成长年轮。
当放学的铃声响起,我把课本紧紧抱在胸前,仿佛抱着一整个民族的记忆。那年画里的眼睛与课本中的身影渐渐重叠,让我懂得:今天的朗朗书声,正是昨日窑洞里不灭灯火的延续。
1989年的大学图书馆,一本《毛泽东书信选集》意外落入我的视线。指尖抚过泛黄的书页,1937年那封写给表兄的信突然让时间静止——“家境艰难,此非一家一人情况,全国大多数人皆然”。短短二十余字,没有华丽辞藻,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理解历史的窗口:原来青年毛泽东的目光,早已从自家柴米油盐,望向了亿万个在苦难中挣扎的普通家庭。
1937年书信中的民生洞察:“家境艰难,此非一家一人情况,全国大多数人皆然”——青年毛泽东将个人困境升华为对国民命运的深切观照,寥寥数语道尽“以人民为中心”的思想原点。
这种跨越时空的共鸣,让我想起父亲粮票本里夹着的那张1968年某天的一张《人民日报》。头版照片上,毛主席正站在延安的土坡上,微微弯着腰,右手搭在老乡肩头,脸上是毫无距离感的笑容。他没有站在高处挥手,而是像邻家兄长般侧耳倾听,眼角的细纹里盛着对百姓冷暖的真切关切。那一刻突然懂得,“为人民谋幸福”从来不是抽象的口号,而是藏在弯腰倾听的弧度里,写在读懂万家疾苦的目光中。
那张照片里的躬身倾听:毛主席微微弯下腰,眼神专注地望向说话的老乡,右手自然搭在对方肩上,笑容里没有丝毫架子。这帧定格的画面,恰是“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最生动的诠释。
那年回家,我把那张报纸收藏起来,带到了学校。此后每个清晨醒来,那行书信与那张照片总会重叠在眼前——一个在文字里洞察民生,一个在镜头前贴近民心,共同勾勒出一位伟人最本真的模样。
2001年的夏天,我去西安学习,受朋友邀请,我踏上延安的红色土地。当走进枣园那座朴素的窑洞旧居时,管理员轻轻拉开木抽屉的动作,让整个房间的空气都仿佛慢了下来——那里面静静躺着的,是毛主席当年用过的油灯。
游客们纷纷举起相机,镜头对准这盏穿越时空的文物。而我却被灯芯上那层厚厚的结痂定住了目光,灯座底部粘着的一粒蜡泪,像凝固的时光琥珀。那不是普通的蜡泪,是无数个深夜未眠的见证,是一个人用生命热量融化又凝结的责任。灯芯结痂的纹路里,藏着比书本更厚重的答案。我仿佛看见微弱灯光下,毛主席眉头紧锁的剪影在窑洞墙上浮动,右手握着的钢笔在稿纸上沙沙游走。那些深夜写下的文字,不是冰冷的理论,而是带着体温的承诺——对人民的深情,对民族未来的焦虑,都顺着笔尖流淌进字里行间。
从历史课本上的“延安精神”到眼前这盏油灯的真实触感,从抽象的“为人民服务”到能听见的“笔尖沙沙”,这场“从书本到现场”的旅程,让初心有了具体的模样。相机镜头里的文物,终将成为游客们记忆里的精神坐标;而我指尖拂过灯座的温度,早已化作跨越世纪的共鸣——原来有些信仰,真的能在一盏油灯的微光里,照亮一个民族的来路与远方。
2015年秋,我送儿子去保定上学,顺道去了北京。在纪念堂的蓝色地砖上,指引线将人潮织成整齐的队列。站在水晶棺前,我看见毛主席身着灰色中山装,领口露出白衬衫的折痕,手背上的老年斑与梳向脑后的银发静静陈列,指甲修剪得一丝不苟。当我鞠躬的弧度抵达最低处时,额头几乎贴上基座的瞬间,泪眼模糊中,自己的倒影与遗容在水晶棺面重叠——那是生命痕迹与精神影像的第一次共振。
五年后的深秋,我去江西税校学习,井冈山的晨雾里藏着“读书石”的踪影。从小学课本到中学课本,我对这里都有种设想,有种想象,这种设想和想象来自种种有关书本里的插图,以及那些描写的文字。大井故居前的石面被岁月磨得发亮,边缘青苔如时光的绒毯,指尖触到的裂纹里还凝着晨露。坐在旧居的石台上,怆然岁月,感念时光。旧居历经近九十余年,虽经毁焚,恢复的建筑却照旧。我拍下他的塑像,那些树,那些石阶,那些竹林,感觉自己在一点点接近历史,接近一种真实。几棵老树见证了这里的一切,此时却无法给我们讲述。这里发生的一切,最终改变了历史,也改变了中国。
两次深秋的感触,将生命的有限与精神的永恒编织成结。纪念堂里的老年斑与银发,是伟人留在世间的温柔印记;读书石上的裂纹与青苔,是革命精神在自然中的永恒注脚。当额头贴上基座又抵向岩石,我们触摸的不仅是历史的温度,更是跨越时空的精神对话——那些镌刻在生命里的痕迹会老去,但融入血脉的信仰,终将如岩石般不朽。
从泪眼朦胧中的倒影重叠,到晨光里的静静聆听,五年光阴让中年时的情感冲击沉淀为接近老年的深刻体悟:真正的不朽,从来不是肉体的永存,而是当我们以虔诚的姿态贴近历史,便能在生命与自然的对话中,听见精神传承的回响。
2022 年的天安门广场,阳光把每一寸地面都晒得暖洋洋的。我蹲下身,在系鞋带时,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他用颤抖的手指尖抚过孙子胸前的红领巾,那绸缎的光泽在阳光下流转,像一团跳动的小火苗。指尖穿过布料的瞬间,旗杆投下的长影突然和记忆里的画面重叠——四十多年前那张泛黄的煤油灯年画,毛主席像上方的金色光芒,不就像此刻这红领巾的亮色吗?
那鲜艳的红领巾在阳光下格外耀眼,仿佛一团燃烧的火焰。它不再是年画上静态的色彩,而是在少年肩头流动的信仰符号,把毛主席的情感拧成了一条看不见的红线。
当那个孩子仰着头问:“爷爷,红领巾为什么是红色的?”那位老者抬头望着广场上飘扬的五星红旗,轻声说:“因为这颜色里藏着一代代人的希望。”风过时,红领巾的边角扫过他的下巴,像极了当年年画里拂过毛主席衣角的金线。在旗杆的倒影中,我仿佛又看见了当年那张年画上的金光,那是希望的光芒和信仰的力量,照亮了前行的道路——从煤油灯昏黄的光晕里,一直照进新时代少年明亮的眼眸中。孩子忽然拉着他爷爷的手停下脚步,仰起天真的小脸,手指向城楼中央悬挂的画像:“爷爷,为什么毛主席照片挂在城门上?”
这个问题像一颗投入时光深潭的石子,瞬间漾开我记忆里的涟漪。我看到那位老者蹲下身去,掌心轻轻抚过那个孩子柔软的头顶——这个动作如此熟悉,恍惚间看见四十多年前的自己:也是这样仰着脖子问父亲“年画里的毛主席是谁”,父亲粗糙却温暖的手掌也是这样覆在我发顶,带着烟草和皂角的气息。
我听见那位老者的声音温柔而坚定,像父亲当年那样:“小时候,咱们家每年腊月都要换年画。从那些印着红太阳的年画里,爷爷认识了毛主席。我们都叫他毛爷爷,知道了他是穷人的大救星。”简单的话语里,藏着从年画到心间的漫长岁月,也藏着一个民族对温暖与希望的集体记忆。
我看到那个孩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手还攥着他爷爷的食指。我转过身去,望着城楼画像上熟悉的笑容,忽然明白:那些曾贴在土墙上的年画或许会褪色,父亲掌心的温度却在代际传递中始终滚烫。当“穷人的大救星”这句朴素的话语,从父亲的口中传到我的唇边,再流向下一代的耳朵,信仰早已超越了纸张与颜料,成为血脉里无声的传承。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但有些精神如同城门上的画像,永远在时光里矗立,在代际对话中生生不息。
来源:伏生的自留地微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