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共两党同样学习苏联，为何一胜一败？

人民论坛：您在《党员、党权与党争：1924—1949年中国国民党的组织形态》这本书中说“国民党和共产党是一根藤上的两个瓜”。这一说法如何理解?

王奇生：国民党号称“百年老店”，在历史上有过多次演变，最早可追溯到兴中会——同盟会，民国初年改为国民党，1914年改名为中华革命党。1919年改名为中国国民党，1924年召开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这次大会在国民党历史上具有重要的转折意义，除了联俄容共，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议题，是仿照俄共的组织模式，改组国民党。1924年的国民党党章，基本上是以《俄国共产党章程》为蓝本，党的组织体制、组织原则均仿照俄共。同样，1921年成立的中国共产党是共产国际的一个支部，组织模式也完全是俄式的。说国共好比一根藤上结的两个瓜，即指两党体制都是仿照俄共体制，都是五四以后“以俄为师”的产物。如中共的组织原则称“民主集中制”，国民党的组织原则称“民主集权制”;中共的基层组织称“支部”，国民党的基层组织称“区分部”。名称上虽有细微差别，实际体制是相同的。

人民论坛：国共两党同样学习苏联，为何一胜一败?您能否从组织角度谈谈国民党衰败的原因?

王奇生：1924年孙中山“以俄为师”改组国民党，并非“全盘俄化”，而是有所取舍。孙中山所借鉴的主要是苏俄的政党体制，从组织技术层面学习苏俄的建党、治党方法。在孙中山看来，俄国人的共产主义并无优长新奇之处，他的三民主义比共产主义更具包容性，更适合中国国情。

但孙中山的三民主义只是一种笼统的“政见”主张，国民党员对三民主义的信仰远不及共产党员对共产主义信仰之虔诚。党员信仰不坚，对党组织的凝聚力也十分脆弱。国民党执掌全国政权，建立南京国民政府以后，一方面依照西方分权学说，成立了五院(行政、立法、司法、考试、监察)，另一方面又依照苏俄党治学说，设立了集权的全国代表大会、中央执行委员会、中央政治委员会。国民党实际上是借鉴两个不能同时并立的政治架构，拼装了一台不伦不类的政治机器。

事实证明，这种兼收并蓄，弊漏百出。结果是既没有实行西方式民主，也没有贯彻苏俄式“党治”。中国共产党则不同。中共成立伊始，即是共产国际的一个支部，从“主义”到“组织”，无论是“治党”还是“党治”，均“以俄为师”，“全盘俄化”，建立了一个具有严密组织、高度内聚力与社会动员能力的列宁主义政党。

国共分家后，两党的政策走向有何不同？

人民论坛：1927年国共分家后，两党的政策走向有何不同?

王奇生：1927年国共分家，国民党开始执掌全国政权，也意味着国民党从革命党向执政党转型。国民党的这一转型，首先是从“清党”开始的。长期以来，我们只知“清党”使共产党遭受了沉重打击，很少注意到“清党”对国民党自身也是一场灾难和浩劫。1927年4月至1928年上半年，在“清党”名义下被杀害的有31万多人，其中共产党员2.6万余人。这意味着被杀的人90%不是中共党员。其中很多是激进的国民党左派。对国民党而言，清党运动实际上是一场党内人才逆淘汰运动。不少真正有信仰有理想有革命热情的党员受清洗，被淘汰，有的因同工农群众打成一片而被当作共产党杀害。这等于提醒那些尚留在国民党内的成员，不要再以激进的方法来解决社会和经济问题。

另一方面，为了与共产党彻底划清界线，国民党中央采取“共取我弃”的方针，即凡是共产党所遵循的路线方针政策，均一概弃之，或反其道而行之，将孙中山时代带有社会改革的方针政策一股脑儿当做共产党“毒素”废弃掉。如共产党走“群众路线”，国民党则“不要民众”，将中央农民部、工人部、商人部、青年部、妇女部一律撤销，并禁止和防范民众运动。共产党日趋激进，国民党则日趋保守。

蒋介石为什么重军轻党？

人民论坛：您在书中谈到，蒋介石重军轻党，为什么会这样?导致了什么样的后果?

王奇生：蒋介石是军人出身，深知武力的重要性，并且通过武力登上权力宝座，通过武力打倒北洋军阀，战胜地方实力派。所以在他的意识里，武力决定一切，军事高于一切，其他都无足轻重。1927年以后，国民党名义上是“以党治国”，实际上是“以军治国”。蒋介石重军轻党，认为任何时候、任何国家，军人都应该是社会的主导群体;在一切社会组织中，只有军队组织最严密，最科学，最合理。蒋介石对军权和军治的过分迷恋，分散甚至取代了他对党治和党务组织建设的关注和考虑。

中共则与之相反。中共早期只重视组织、宣传和发动群众，而不重视军队。1927年国共分家后，毛泽东等中共领导人吸取教训，认识到蒋介石是“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开始建立自己的军队。共产党一直坚持“党指挥枪”，而蒋介石在1927年以后，废止了北伐时期的军队政工和党工制度，放任甚至有意纵容“枪指挥党”。在蒋的一生中，他最为倚赖的是军队，而不是党。

在蒋介石重军轻党思想的主导下，军权日趋膨胀，党权日趋低落。从中央至地方，军权凌驾于党政之上，党治徒有其表。国民党党治体制的法理序列是党→政→军，而实际序列却是军→政→党;名义上是以党治政，以党治军，实际上是以军统政，以军控党。

据当时人的观察，在党、政、军三者之中，党的力量显得最为脆弱。无论战时抗日，还是战后“剿共”，在战地最先瓦解的往往是各级党部，其次是各级政府，最后才是军队;收复某一个地方，最先到达的首先是军队，其次是政府，最后才是党部。而共产党则相反，党的力量往往成为军政的前锋，攻占某一地区，最先打入的首先是党组织，然后军政力量跟进;从某一地区撤退时，即使军政力量退出后，党的组织仍然留下来继续战斗。在共产党那里，党充分发挥了政治核心的作用;而在国民党那里，党完全沦为军政的附庸。

　(人民论坛记者杜凤娇采访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