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四十回,刘姥姥进大观园期间,众人泛舟游湖,看见满湖枯荷,原著记:
宝玉道:“这些破荷叶可恨,怎么还不叫人来拔去。”……林黛玉道:“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宝玉道:“果然好句,以后咱们就别叫人拔去了。”
联系第四十八回中黛玉教香菱学诗,有人猜测,黛玉不喜欢李商隐的诗,是不是不太喜欢辞藻比较华丽的那种,担心刚开始学诗的人会被其带偏,一味地去追求用词华丽。
这种理解其实尚嫌肤浅。有人认为,黛玉对一个与她没有直接互动经验和现实利害关系的唐代诗人,竟以强烈的情绪和言语表达出“最不喜欢”的态度,应该是投射心理所致,恰恰反映出她其实拥有李商隐式的性格倾向,也极不喜欢这样的自己。这和“自己每每好哭,想来也无味”是近似的,只是“好哭”为无意识的不自觉流露,“想来无味”则是理性反省的自觉表示。
李商隐的原句是“留得枯荷听雨声”,而不是“留得残荷听雨声”。这不是曹雪芹的疏忽讹误,而是有心的“一字之改”。《红楼梦》第四回介绍李纨的家世背景时,曹雪芹就把“女子无才便是德”改成了“女子无才便有德”。脂砚斋批下“有字改得好”的评语。
如果说黛玉“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乃属反话,那么黛玉不喜欢陆游“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这两句诗,倒真不是玩笑。
《红楼梦》中有黛玉教香菱学诗的一段:
黛玉道:“什么难事,也值得去学!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对仄声,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香菱笑道:“怪道我常弄一本旧诗偷空儿看一两首,又有对的极工的,又有不对的,又听见说‘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看古人的诗上亦有顺的,亦有二四六上错了的,所以天天疑惑。如今听你一说,原来这些格调规矩竟是末事,只要词句新奇为上。”黛玉道:“正是这个道理,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做‘不以词害意’。”香菱笑道:“我只爱陆放翁的诗‘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说的真有趣!”黛玉道:“断不可学这样的诗。你们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
对此,钱穆先生曾做出过自己的解释:
放翁这两句诗,对得很工整。其实则只是字面上的堆砌,而诗背后没有人。若说它完全没有人,也不尽然。这个人在书房里烧了一炉香,帘子不挂起来,香就不出去了。他在那里写字或作诗,有很好的砚台,磨了墨,还没用。这一联的问题是对仗的辞藻过于“刻意”,并且意境托不上首联(“美睡宜人胜按摩,江南十月气犹和”)的开阔,又不能启发颈联(“月上忽看梅影出,风高时送雁声过”)的远望之感。有凑的嫌疑。
《沧浪诗话》有言:“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
按今天的话说,陆游的这两句诗,倒很类似AI创作,虽然“格调规矩”,却多了匠气,缺乏“立意”“意趣”。
如今,“精致而平庸”的论文所在不乏;还有的论文,虽有内容却格式千篇一律,缺乏个性,没有审美功能,不能吸引读者阅读,被人们戏称为“期刊体”(类似以“馆阁体”称古代官员中规中矩的书体);尤其是机关里一些文秘工作者写文稿,总是大标题对仗、小标题排比,甚至正文里也是对仗排比不断,好像不如此便不能显示水平,可不少表达明显看得出是不惜削足适履以词害义的“硬对”“硬做”。如果把这样的文稿比作一道菜,乍看刀工不错,但味道未必好,营养更谈不上。
文章须有为而发,有其现实的针对性,班固说“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白居易主张“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苏轼倡导“有为而作,精悍确苦,言必中当世之过,凿凿乎如五谷必可以疗饥,断断乎如药石必可以伐病”。医生开处方,如果不能对症下药,即使诗才赛李杜、书写赛羲之,也于病人无益。同样,科研论文、领导干部报告,不是巴黎香水,也不是空气清新剂,而是要能切实解决问题的“杀虫剂”。如果只重“格调规矩”之类“末事”,而不重内涵,实在有“厨师不看菜谱看兵书”的滑稽。
李白能“用最简单的字词写出最豪情的诗篇”,所以读李白的诗,你看不到“为求一字稳,耐得半宵寒”“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两句三年得,一吟泪双流”之类的“推敲”苦吟;艺术都是相通的,《义勇军进行曲》也是用最简单的音符奏响了最激越的时代强音;前文化部部长王蒙说“《共产党宣言》是太文学了”“再找不到这样强有力的抒情散文小册子了”……凡此无不是“我手写我口”的率性天真之作。
拒绝哗众取宠装腔作势地“端着”,改变文风上的形式主义,还得跟黛玉学“辨诗”,多悟文理。
(作者:陶余来,常州大学红色文化研究院(中共党史党建研究院)特聘研究员;来源:昆仑策网【原创】图片来源网络 侵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