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岚峰：美国想用1000亿遏制中国科技发展？我反而很支持

 

      导读：为什么许多人谈科研的时候就哭穷，谈各种乱投资的时候就总是能为它们找到种种理由？为什么不能把像独山县这样的拿钱打水漂省下来，支持更多的科研项目？

 

本文视频见：https://www.ixigua.com/i6834762106370261511

 

最近，为了应对中国的科技进步，美国有一个大动作：若干位议员向国会提出了一个法案，要求在未来5年内增加1000亿美元的科研经费（应对中国：美国会提案增加千亿科研经费 | 赛先生）。这在头条热榜上，也引起了很多关注。

 

 

《科学》杂志对美国提案千亿美元重组国家科学基金会的报道（https://www.sciencemag.org/news/2020/05/us-lawmakers-unveil-bold-100-billion-plan-remake-nsf）

 

应该如何看待此事呢？

 

首先，从最基本的价值观出发，任何人、任何国家愿意投资科研，都应该认为是好事，即使是我们的对手。因为人类的进步，归根结底要依靠科技进步。

 

然后，很容易发现提案者的心胸比较狭窄，因为这个法案把中国作为威胁来看待。实际上，这个法案主要就是为了应对中国提出来的。例如它开头第一句说：

 

 

法案的前两句

“70多年来，美国一直是明确的科技创新全球领袖，美国人民由此享受高薪工作、经济繁荣和高品质生活。”

 

然后第二句就是：

 

“但是今天，这种领导地位正在被外国竞争者侵蚀和挑战，其中有些在偷窃美国的知识产权与贸易秘密，而且在侵略性地投资基础研究和商业化，以主导未来的关键技术领域。”

 

这里虽然没有点名，但这个“外国竞争者”是谁，是呼之欲出的。而在议员们对媒体的发言中，就丝毫不掩饰了，直接说这个威胁就是中国，甚至认为这是跟中国的新冷战（例如http://thejewishvoice.com/2020/05/amid-new-cold-war-congressmen-bet-big-on-beating-china-at-science/）。

 

 

美国媒体把千亿美元研发法案称为跟中国的新冷战

 

所以读者得到的印象就是，中国投资搞研究都是罪过，有损美国人的生活水平。你居然敢自己搞科研！这是侵略性的！这是对我的侵蚀和挑战！你的技术进步了，肯定是因为偷我的！

 

这个提案叫做《无尽前沿法案》（Endless Frontiers Act）。《科学》（Science）杂志对此事发了一篇报道（https://www.sciencemag.org/news/2020/05/us-lawmakers-unveil-bold-100-billion-plan-remake-nsf），其中说考虑到这个法案的背景，它更应该被称为“对中国保持领先法案”（Stay Ahead of China Act）。这个比喻很形象，这些人已经快对中国走火入魔了。

 

 

《科学》的报道说对这个法案更准确的称呼是“对中国保持领先法案”

 

从积极的一面来看，这些人的危机感正是对中国科技迅速进步的一个认可，虽然是不情不愿的认可。这倒正说明我们做对了不少事情，这是值得高兴的。

 

再然后，当我们仔细研究这个法案的细节的时候，就会发现它有许多缺点。

 

例如，撒钱得到支持是理所当然的，但神奇的是，有人居然反对撒钱给自己。这个法案要资助的对象是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National Science Foundation，简称NSF），有一位NSF的前主任阿登·比门特（Arden Bement）却公开出来反对它。给你钱你都不高兴，这是什么道理？这就是因为藏在细节中的魔鬼了。

 

 

NSF前主任阿登·比门特对法案表示反对（https://www.sciencemag.org/news/2020/05/us-lawmakers-unveil-bold-100-billion-plan-remake-nsf）

 

这个法案提议的是：首先，“国家科学基金会”改名，加上个“技术”，变成“国家科学技术基金会”。然后，5年内增加的1000亿美元经费，是用在技术上的。还有，增加一个主管技术的副主任。最绝的是，管理体制也要变成像美国国防高级研究计划局（Defense Advanced Research Projects Agency，简称DARPA）那样，要求研究者每个月报告进展，随时取消不成功的项目，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几年或更长的时间内不求回报。

 

 

法案提议把NSF的管理体制改成像DARPA（https://www.sciencemag.org/news/2020/05/us-lawmakers-unveil-bold-100-billion-plan-remake-nsf）

 

大家看明白了吧？这是一种急功近利的思想，把目标从自由探索的科学变成了立刻能用的技术。怪不得NSF前主任要反对：你把我的组织改得面目全非，目标和文化完全变了，即使投再多的钱，又有什么好处呢？

 

这份法案的急功近利，还表现在一个令人哭笑不得的地方。提出者之一罗康纳（Ro Khanna）议员在自己的网站上大力宣传这个法案（https://khanna.house.gov/media/press-releases/release-khanna-schumer-young-gallagher-unveil-endless-frontier-act-bolster-us），但其中有一处笔误。

 

 

罗康纳议员网站上的公告

 

NSF加上技术后的名字是National Science and Technology Foundation，简称应该是NSTF，但他赫然把简称写成了NTSF！技术跑到科学前面去了！根据弗洛伊德的心理学理论，这个笔误正反映了他的真实想法。

 

 

National Science and Technology Foundation硬是被缩写成了NTSF

 

由此可见，这个法案的着眼点完全是技术，而不是科学。其实给应用研究投资1000亿美元也未尝不是好事，但你真这么想发展技术的话，直接塞钱给DARPA或者其他技术机构不就得了？或者成立一个新的协调技术研发的机构，不也好吗？为什么要来祸害NSF呢？全国就这么一个把扶持基础研究作为使命的机构，结果你非要把它也变成搞应用研究的，这不是杀鸡取卵吗？

 

这个法案的名称《无尽前沿法案》，是向一位伟大的前辈致敬。1945年，二战快结束的时候，美国科学研究发展局主任万尼瓦尔·布什（Vannevar Bush）博士应罗斯福总统之请提交了一份报告，对战后政府如何促进科学发展提出了全面的建议，这份报告就叫做《科学——无尽的前沿》（Science - The Endless Frontier）。

 

 

《科学——无尽的前沿》（https://www.nsf.gov/od/lpa/nsf50/vbush1945.htm）

 

这位万尼瓦尔·布什跟当总统的老布什、小布什不是一家子，他是一位了不起的科学家、工程师和思想家。举几个例子，就能说明他牛到什么程度。

 

 

万尼瓦尔·布什

 

1930年，他造出了一台机械与电子混合的计算机“微分分析仪”（一篇读罢头飞雪：计算机发展时间线（中）| 跟陶叔学编程）。

 

 

万尼瓦尔·布什造的微分分析仪

 

二战期间，他领导了美国的战时科研。造原子弹的曼哈顿计划，大家都知道是奥本海默（Julius Robert Oppenheimer，1904 - 1967）领导的，其实万尼瓦尔·布什就是奥本海默背后的大佬。

 

 

广岛原子弹爆炸

 

1945年，他预言了超文本（hypertext）概念，即我们习以为常的从一个页面跳到另一个页面的信息组织方式。当时连通用的电子计算机都没有，他就想到互联网中的超文本了！

 

 

超文本

 

还有，信息论的创始人克劳德·香农（Claude Elwood Shannon，1916 - 2001），是他的学生。

 

 

香农

 

万尼瓦尔·布什对世界最大的贡献之一，就是这份报告《科学——无尽的前沿》（https://www.nsf.gov/od/lpa/nsf50/vbush1945.htm）。此书有中译本（商务印书馆2004年9月第一版），推荐大家去阅读。这份报告的核心建议，就是成立NSF。所以我们可以理解，议员们为什么要起《无尽前沿法案》这么个名字。

 

 

中译本《科学——没有止境的前沿》

 

但当我读了《科学——无尽的前沿》的原文后，我惊讶地发现，《无尽前沿法案》在很多地方是跟这份报告背道而驰的。前辈科学家在1945年就提出了很多高明的见解，而75年后的政客们把这些高见抛弃了！这堪称一种历史性的堕落。

 

例如，报告原文对基础研究的重要性阐发得十分透彻：

 

（中译本第46页）“新产品和新工艺过程并不是生来就完善的。它们依赖于新的原理和新的观念，而这些新原理和新观念本身又是来自基础研究的。基础科学研究是科学的资本。”

 

（中译本第64页）“一个在新基础科学知识上依赖于其他国家的国家，它的工业进步将是缓慢的，它在世界贸易中的竞争地位将是虚弱的，不管它的机械技艺多么高明。”

 

显然，这些话既是对当时的美国的提醒，也可以作为对现在的中国的提醒。这是真正的金玉良言。如果我们在科学上依赖于别的国家，只想着在别人发现的科学基础上发展技术，那么我们永远都不能成为领导者。

 

作为一个正面的例子，最近中国科学家彭练矛院士和张志勇教授的研究组制备了高密度高纯度的碳纳米管半导体阵列（为“中国芯”弯道超车加速！北大研究团队突破碳基半导体制备瓶颈）。现在的半导体工业用的材料主要是硅，这项成果让我们有望用碳基半导体取代硅。

 

 

彭练矛和张志勇在《科学》杂志的论文

 

如果我们不做这样开创性的研究，一门心思在硅基技术上追赶，那么追上的时间要很长。由此可见，如果你想弯道超车，你就应该多支持基础研究。正如报告原文的这一句（中译本第15页）：

 

“政府能够加强工业研究的最简单有效的方法就是支持基础研究和开发科学人才。”

 

关于急功近利的害处，报告原文中有这样一段（中译本第7页）：

 

“在要求取得立竿见影的成果的压力下，应用研究必然会排斥纯科学研究，除非制定深思熟虑的政策以防止这种情况的出现。教训是明确的：正是纯科学研究应该得到并也需要予以特殊的保护和特别有保证的支持。”

 

看到这里时，我不禁要惊呼万尼瓦尔·布什等前辈的预见力。可悲的是，即使他们早就明确地指出了这个陷阱，但在75年后不学无术的官僚们还是陷了进去。《无尽前沿法案》在短期内固然会大大推进美国的应用研究，但在长期也许会对美国的基础研究造成严重的损害。

 

又如，关于要不要把其他国家的科技进步看成威胁，《科学——无尽的前沿》对此早有回答（中译本第80页）：

 

“基本上没有理由认为，其他国家的科学家们不会及时重新发现我们现在了解并视为秘密的每一种科学知识。科学情报的广泛传播很容易产生更多的进步，它为我国的安全提供了一个比限制政策所能提供的更坚固的基础。尽管限制政策硬抱着不让可能的敌人赶上我们的希望，但它会妨碍我们自身的进步。”

 

请看，这才是堂堂正正的道理。世界各国的科学家，都认同这个道理，都天然地支持交流合作。

 

很多人不明白，发展科技不是打仗，不是为了压倒别人。发展科技是为了造福所有人，例如解决新冠病毒、气候变化都需要全球合作。这是正和博弈，不是零和博弈。

 

万尼瓦尔·布什等前辈科学家对此很清楚，而现在的美国政客表现出了惊人的堕落。无怪乎近年来美国政府总是在限制学术交流，排斥留学生（特朗普限制部分中国学生学者入境，您的学校上榜了么？），而美国科学界对此总是反对的。我国一直坚持开放的立场，这是完全正确的，必将带来越来越多的好处。

 

 

特朗普宣布将禁止特定中国学生和学者入境（https://view.inews.qq.com/a/20200530A06LYM00）

 

在《无尽前沿法案》的细节中，还可以挖出更多的缺点。

 

例如，这个法案提出了10个重点技术领域（美国拟向十大技术领域投千亿美元！搞基础研究暗怼中国），包括人工智能、高性能计算、量子计算、机器人、灾害预防、先进通信、生物技术、先进能源、网络安全、材料科学等等。法案说，在这些关键技术领域赢得竞赛的国家将成为未来的超级大国，所以要给它们投1000亿美元。

 

 

《无尽前沿法案》的十个重点技术领域（https://khanna.house.gov/media/press-releases/release-khanna-schumer-young-gallagher-unveil-endless-frontier-act-bolster-us）

 

此外，5年内还要给商务部拨款100亿美元，在那些远离加州与纽约等发达地区的地方建立10到15个区域性技术中心，让它们分享研发的好处。

 

 

《无尽前沿法案》提议在不发达地区建立10到15个区域性技术中心（https://www.sciencemag.org/news/2020/05/us-lawmakers-unveil-bold-100-billion-plan-remake-nsf）

 

看看这些数字，10大领域，10大中心，1000亿，100亿，这真的是科学论证出来的吗？更像是拍脑袋拍出来的吧？看过《纸牌屋》的人立刻就能发现，这很容易变成政客和利益集团捞取政治资本和利益输送的分肥盛宴。

 

 

《纸牌屋》

 

既然《无尽前沿法案》有这么多缺点，那么我是不是希望它被否决呢？非也非也，我还是希望它通过。

 

原因我们一开始就说了，任何人、任何国家愿意投资科研，都是好事。还有，这个法案不正好可以刺激我国增加科研投资吗？

 

中国的研发投入近年来增长快速，仅次于美国，达到了世界第二。但对我们的需求来说，还是十分不够。

 

 

2020年美国国家科学委员会的科学与工程指标报告中的图11，各个经济体从2000年到2017年的研发投入（https://ncses.nsf.gov/pubs/nsb20201/global-r-d）

 

例如，研发支出占GDP的比例，即研发投入强度，我国在2.2%左右，低于美国的2.8%左右。我们说要追赶人家，结果投钱的比例还不如人家，这怎么能行呢？

 

 

2020年美国国家科学委员会的科学与工程指标报告中的图15，各个经济体从2000年到2017年的研发投入强度（https://ncses.nsf.gov/pubs/nsb20201/global-r-d）

 

我们的许多人还抱着传统的“花小钱办大事”的观念，死活不愿意给科研多花钱。现在可好，美国又气势汹汹地增加研发投资了，你跟不跟？

 

例如潘建伟院士等人的团队，把中国的量子通信带到了世界领先，在量子计算方面也跟谷歌的先进水平相近，这是相当了不起的成就。但如果我们不增加投资，美国给量子计算的上百亿美元砸下去，我们岂不是很快就会被甩得连影子都看不见了吗？

 

 

2016年8月16日，“墨子号”量子科学实验卫星发射

 

自从美国打压中国的科技企业以来，大家都认识到了芯片的重要性。然后每当有人提议做一些没有立竿见影效果的研究，就有人说，应该把这钱省下来投入芯片研发。做芯片当然很有必要，但真正的问题在于，为什么我们对科研的总投入就一定要这么少？为什么要逼迫各个领域的科学家在一个不够大的盆子里抢食吃，让他们陷入悲惨的境地？而许多其他地方，却在胡乱地一掷千金。

 

贵州省有一个县叫做独山，这个县有两点出名的地方。一个是，在抗日战争中，独山是日军打到的离重庆最近的地方，令陪都震动。另一个是，近年来独山有一个县委书记借了400多亿的债，号称要开发旅游，建了一堆“天下第一水司楼”、“世界最高琉璃陶建筑”之类的所谓特色旅游设施，每年的利息开支40亿就达到了县财政收入的4倍。这个县委书记，2019年被逮捕公诉了。类似这样的瞎折腾，在全国各地不知道有多少。

 

 

天下第一水司楼

 

所以最值得问的是：为什么许多人谈科研的时候就哭穷，谈各种乱投资的时候就总是能为它们找到种种理由？为什么不能把像独山县这样的拿钱打水漂省下来，支持更多的科研项目？

 

如果我们稍稍提高一下决策的科学性，克服腐败和官僚主义，多少个科研项目不都出来了吗？比如说，把中国的研发投入强度翻一番，提高到4%以上，像韩国和以色列一样，这对我们的长远好处会有多大？

 

除此之外，《科学——无尽的前沿》提出的很多理念和方法，是人类宝贵的思想财富。我们可以从别人的成功与失败中学到很多，发扬正道，避免错误，提升自己，引领人类发展。

 

最后，欢迎大家关注我们的账号“科技袁人”。我们应该树立这样的价值观：像独山县这样的胡乱浪费，在今天的国际形势下是对国家的直接损害，应该严加惩处。我们应该把所有能利用的资源，都尽量有效地用在提高科技水平、增强国力和造福中国人民的用途上。这才是我们对《无尽前沿法案》最好的回应。

 

本文作者袁岚峰，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化学博士，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合肥微尺度物质科学国家研究中心副研究员，科技与战略风云学会会长，“科技袁人”节目主讲人，安徽省科学技术协会常务委员，入选“典赞·2018科普中国”十大科学传播人物，微博@中科大胡不归，知乎@袁岚峰（https://www.zhihu.com/people/yuan-lan-feng-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