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植竹：“怪崽”当上文联主席的故事

点击：  作者：欧植竹    来源：昆仑策网  发布时间:2025-10-14 09:46:17

 

“怪崽”姓丁名志，他这人的言行，从小就有点稀奇古怪，与常人大不相同，因而得了这个浑名。我因工作关系认识了他，并成了好朋友，对他的故事了如指掌。下面我就向读者讲讲这怪崽出“怪招”、使“怪性”、讲“怪话”、起“怪名”、娶“怪妻”、撰“怪文”、“怪官念”的故事吧。

 

怪崽出“怪招”

 

有一天，怪崽收到《江南文艺》编辑部寄来的信。他拆开一看，原来是他的一篇题为《难忘松树岭》的散文在这刊物上发表了，杂志社寄了两本样刊给他。怪崽捧着这两本杂志高兴得跳了起来。

 

没过几天，怪崽的另一篇杂文《讲假话必然坏大事》，也在《江南日报》上刊登了。

 

《江南文艺》是省级文艺刋物，《江南田报》是省党报，怪崽这“两炮”打响，不仅在火柴厂起了轰动效应，就是在江边市也引起了不小反响。

 

那时我在江边市委宣传部当副部长，分管文艺工作，自然爱惜文艺人才。我一听说本市火柴厂有个青年写的文学作品在省报、省刊发表了，就犹如勘探队员突然发现了宝矿一样高兴。要知道，当时在我市能够在省级报刊发表文学作品的人，乃“凤毛鳞角”。

 

我特意找来了刊登那两篇文章的刊物和报纸阅读。当读过题为《难忘松树岭》这篇散文后，就觉得这个作者不平凡，他不仅仅是文笔好，语言流畅生动，而且还至少有两点难能可贵：一是作品中他写了当知青时，为报复生产队长而偷吃人家的母鸡这件事，反省了自己，“那时我年少气盛头脑简单干的一件错事”，是“以错对错，现在想起来挺幼稚可笑，很不应该的”。这说明他具有实事求是精神和自我反省精神，作为一个年轻人，难得，可贵。二是作者满腔热情赞颂了农民的朴实、憨厚、善良、本分、吃苦耐劳的优良品质以及对自己的教育，“他们这些朴素而优良的品质对我的教育和启示，在别的地方是难得受到的，令我终身难忘”。这说明这位作者与某些一写知青下放或干部下放就尽是诉苦喊冤不同。他有观察生活的独特眼光和头脑，且具有辩证思维能力。这，年纪轻轻的他更是难得、可贵。

 

那篇发表在《江南日报》上的杂文《讲假话必然坏大事》，也让我叫好，因为其文字流畅如行云流水，笔锋犀利似匕首投枪。

 

我想深入了解一下这位作者，于是派了部里的组织科和宣传科两位同志, 同我一道来到火柴厂。

 

考察结果很快就出来了。这位署名丁志的作者是钳工，男，20岁，外号叫“怪崽”。高中毕业后，下放到松树岭当了4年知青，回城后进了火柴厂。厂里对他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反映：一种是说他同他的外号名副其实，真的有点怪里怪气，他的许多言行都与一般人不一样，常常令人难以理解。“他人是有点小聪明，但挺傲的，眼睛长在头顶上，瞧不起人。”车间主任这么说。另一种反映却说这个小伙子很不错，特爱读书学习，做事踏实不取巧，为人心肠好，正直仗义。“爱说笑话，爱讲直话，别人想说不敢说的他却会说出来，当面锣对面鼓地说，不怕得罪人。有时也就真得罪人了，说他这人怪里怪气,其实人蛮好的。他聪明灵泛，爱坚持自己的意见，爱争论，所以有人说他骄傲。但我觉得他蛮随和的，我蛮喜欢他。”这是怪崽的师傅对他的评价。

 

我得知了怪崽周围的人对他的议论，联想到他写的文章显露出的才华，觉得这个外号叫怪崽的小伙子或许是个怪才。想到这里，我就不禁想到历史人物、“杨州八怪”之首的郑板桥。我想，或许怪崽这个小伙子，大概就是郑板桥那种类型的人吧，那可就是难得的一个人才啊。目前我们宣传部正好缺一名管文艺工作的干事，何不把这年轻人调进来培养培养？

 

我把自己的想法向部长江河进行了沟通。江河这位比我小10来岁的部长，对我这个曾在省里任过职的人是很尊重的。他同意了我的意见，但说“不知人事局和编委他们的意见如何，请你他们商量商量好吗？”

 

我匆匆带上怪崽发表作品的那本杂志和那张报报，亲自来到市人事局找到了袁局长，把报纸、杂志摊开摆到袁局长的面前，指着《难忘松树岭》和《讲假话必然坏大事》说：“这是火柴厂一个20来岁的工人写的。文章写得很不错，是个人才。我们部里现在缺一个管文艺工作的干事，想把这年轻人调过来怎么样，可以吧？”

 

袁局长看着我这位书生气十足的人笑了，说：“谭部长，我知道您很有才，也很爱才、识才。您看中的人才不会差。但谭部长，他可是一个工人呀，一个工人调到你们那里当干事不妥吧？再说了，我们人事局也不管工人的调动啊。”

 

我听袁这么一说，自己也笑了：“看我一急就把这个也忘了。对，人事局不管工人调动，我得去找劳动局。好，我就少陪了。”

 

我快要跨出门时，袁局长还提醒我说：“谭部长，这事您还得找找编委。机关从企业进人，他们管得很严。”

 

我这下子意识到要把怪崽调到宣传部来不是一件容易事了。但为了得到这个人才，我这个很少求人的人，硬是抱“有一线希望就用十分努力去争取”的态度去找了劳动局和编委。我的这次行动，让我们部里的干部非常感动，他们说：“谭部长，小谭（指我的儿子）找工作时，好像您都没有这么上过心呐。”

 

然而，事情终究没能办成。劳动局那里倒没什么阻碍，卡壳就卡在编委主任许先香那儿。她不同意从企业调人进机关的理由很充分：“谭部长，不是我驳您面子，实在是从企业往机关里调人的这个口子开不得。一开这个口子，大家都会‘比角’，我们编委无法招架。您说特殊情况，我不怀疑。但人家也说特殊情况，你说他不特殊他偏说特殊怎么办？没办法啊谭部长，真对不起，我们编委只能按规定办，开不得这个口，请您谅解。”

 

编委许主任连商量的口气都没有，话说得这么坚决，我还能说什么呢？能说“你们编委就违反规定办这一次吧”吗？当然不能。怪崽的调动问题就这样泡汤了，我白白费了一番心思。

幸亏“山不转水转”，不久传来了恢复高考的消息，而且说是为了让“文革”期间耽误了高考的学生有报考的机会，还放宽了诸如年龄、婚否等限制，允许历届高中毕业生和“同等学历”者以及凡愿意报考的人都可报考。

 

我得知这一信息心里特别高兴，马上想到了怪崽这个有才华的年轻人。我觉得这是改变这个怪才命运的极好机会，急忙叫宣传科的小朱和我一道来到火柴厂，告诉怪崽这个好消息，并动员他抓紧时间搞好复习，准备高考。

 

交谈中，小朱把我很欣赏他的作品，曾想调他到宣传部去却没调成的事，都向怪崽透露了，意在激励他下定决心把握这次难得的机会考上大学，“不要辜负了谭部长对你的期望啊”。

 

怪崽得知恢复高考的消息和我对他的前途这么关心，非常兴奋和激动，两眼含着热泪说：“谭部长，您一个这么大的官，还看得起我这个小工人，讲明的，我真的没有想到，也真的特别感动。我觉得您不像是威严的领导干部，倒像是慈祥的长者。如果您同意的话，我不叫您谭部长，叫您谭叔叔怎么样？”待我连声高兴地表示“好，叫我谭叔叔吧，很好的”后，怪崽继续说：“那就好，讲明的，就冲您这礼行下士看得起我怪崽”，说到这里，他自己就笑了，解释道：“谭叔叔，您可能不知道，人家都叫我这个外号。喊惯了，我自己也就认同‘怪崽’这个名字了，您不见笑吧？”他这话，引得我们也笑了。他又继续说：“谭叔叔，就冲您这么看得起我怪崽这一点，我一定好好复习，争取考好。不过讲明的，我在校时学的东西不多，基础差，尤其是数学和外语差劲，且离校又多年了，原先学到的有些知识也还给老师去了。讲明的，到底会考得怎么样，我的心里没底，不敢吹牛，做出任何保证。当然，我一定会尽力。要是能考上大学，我一定用尽吃奶的力气也要把学习搞好，请谭叔叔放心。毕了业我还要回到这生我养我的江边市来工作，以便经常得到谭叔叔的指教。我只能表这个态。”

 

我拍了拍怪崽的肩膀说：“小丁，我相信你一定能考上，也相信你考上大学后一定会努力搞好学习，现在我就预祝你成功。至于毕业后的事，你能回江边来，我们当然欢迎。不过到哪都是为人民服务，在哪工作都行，那到时再说吧。”

 

我和小朱同怪崽本人交谈过后，还找到他们的厂长老方谈了谈，请他给怪崽在复习、报考大学的事上给予关照、方便。

 

火柴厂厂长老方，原本是个老实人，现在也学乖了。他想，从私人角度讲，我和怪崽没有什么恩怨；从工作上说，厂里多一个或少一个怪崽都无关紧要。这小伙子想考大学，我要是不支持，卡了他，他能不恨死我？这小伙子笔头又硬，我能不吃亏？再说了，人家谭部长都为他说情，我能不买他的账？这个顺手人情我不送，那不是蠢得屙牛屎呀？所以，他满口答应说：“谭部长您放心，我老方虽然自己文化不高，却是重视文化知识的。我一定照您部长的指示办，一定的。”

 

果然，方厂长随后向怪崽的师傅、车间主任等有关人员都打了招呼，要他们给怪崽在复习功课的事上尽可能提供方便。这给怪崽营造了一个较好的学习环境。

 

怪崽把工余时间全都用在了复习功课上。他的语文是不用担心的，别的几门呐，政治、历史、地理等也不觉得难度很大，感到压力大的是数学和外语。数学这门课他不太喜欢，原先就学得不扎实，离开学校多年了，还不忘掉了一些。外语是他们班上的同学普遍差劲的一门课，怪崽自然也不例外。这两门需要循序渐进的知识，在短期内要学好确实不是一件易事。怪崽没有办法，只得硬着头皮去啃了。

 

好在怪崽得到厂里一位技术员的辅导，他人又聪明，在短短的复习时间中也收到了一定的效果。高考中，他虽然数学只考了47分，外语才得了29分，但语文考了个全省最高分91分，其他几门也考得不错，总平均成绩61.8分（刚恢复高考的1977年是按平均分数划录取线的）。这样一来，他虽因数学和外语这两门拉了后腿，考分不算高，但在当时考生普遍分数都较低的情况下，比较而言，他的分数还算可以，超出了重点院校分数线1.8分。按一般情况，超过重点分数线一点点的考生是很难被重点院校录取的。但这回怪崽走运，他的语文高分，引起了高校录取工作人员的注意，他终于被当时省唯一的重点高校——江南大学录取了。

大学校园生活是精彩的，这么多热情活泼、意气风发的年轻男女聚集在一起学习、生活，几乎每天都有生动有趣的故事发生……

 

怪崽虽然比那些应届毕业生年长好几岁，但此时的他也还是一位具有一颗滚烫的心的未婚青年，他也想享受这大学校园里多彩生活的滋味。但他想到迈进这大学之门是多么不容易，还怀着一颗对我这个谭叔叔的感恩之心，始终没忘自己在我和小朱两人面前许下的“要是能考上大学，我一定用尽吃奶的力气也要把学习搞好，毕业后回到生我养我的江边市工作”的承诺，把全部精力和时间都用到了学习和写作上。这样一来，他自然是有所得也有所失了。4年大学生活很快就过去了，他得到了：一、以优秀成绩获得毕业，取得了“学士”学位；二、这期间在报刊上发表杂文、散文以及短篇小说等作品20多篇。可是他失去了一位女同学对他的爱情。

 

那个时代的大学生，国家还包分配。一个人考上了大学就等于进了“保险箱”，没有日后难找工作的忧虑了。正因为如此，有相当部分的学生学习是不刻苦的，而谈情说爱反而成了他们的“重要课题”。社会上流传着“大学不谈爱，世上真古怪”的说法，意思是说，大学生没有谁不谈恋爱的；要是真有这样的，那就是世界上最稀奇古怪的人了。

 

怪崽的文才，引起了他们班上一位女同学的倾慕。

 

这位女生名叫孔丽，人如其名，长得如孔雀般漂亮美丽，是班花。这位孔丽姑娘挺高傲，许多男同学追她，她都没理睬，却独独钟情于怪崽。她爱他的正直、聪明，很喜欢读他的作品。凡是她读到的，她都会剪下或复印一份珍藏起来。她常以讨要他发的作品样刊样报为由或者别的借口来接近他，同他套近乎。就是生活上也对他格外关照，她从家里带来一些好吃的都会分给她这心上人享用。时间一长，班上的同学都看出了这位高傲公主钟情于怪崽的那层意思。

 

然而，怪崽却似乎木然得像个傻子。当然，他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也有七情六欲。他更不是真傻瓜，他这个当事人不可能对别的同学都看出了对自己有爱意的姑娘毫无觉察，他那木然，是佯装的。他不敢接受她的爱是出于这样一些考虑：一是他不想分心影响学习。他入校前便向别人表示过要尽一切努力搞好学习取得优秀成绩的决心，不能动摇和更改。二是他要兑现向我许下的毕业后回江边市工作的诺言。而女方是省城人，自然会想留在省城工作，即使本人同意离开，其在省城工作的父母也不会同意。与其到时为此“扯麻纱”，还不如现在不挨这堆“麻”。第三点也是最主要的一点：女方的父亲是一位高干。怪崽有一个奇怪的观点：出身高干家庭的子女十有八九傲气十足，这是浸入骨髓的东西，一辈子都难改变。他想：咱平头百姓消受不起人家高傲的公主。因此，无论孔丽如何和他亲近，他都木然相对，不超过同学关系。孔丽用“十八相送”中祝英台对梁山伯戏称“呆头鹅”来取笑、暗示他，他仍佯装不懂，回对方说：“我这人就只晓得读死书，还真有些呆头呆脑，这不是谦虚是真的。”直到对方直截了当问他“你觉得我这人怎么样，你爱我吗？”并对他明确表白“我爱你，真心爱你！”他还是以“不是我不喜欢你，小孔，只是我已经有对象了”回绝她。孔丽还是不十分相信，这迫使他想出了一个“怪招”。

 

情急之中的怪崽想起了火柴厂的一位女孩。这位名叫胡传秀的女孩比怪崽小五岁，是怪崽师傅胡德的女儿。怪崽在厂时小胡还在读初中，还是个比较天真的小丫头。这个长得清秀的小姑娘很喜爱怪崽的幽默和正直。爱听他谈笑，亲切地叫他“怪哥”。她人小鬼大，那时就萌生了“我将来嫁人就嫁怪哥这样的”想法。怪崽也喜欢这个聪明活泼的小女孩，只是他根本没有往婚姻嫁娶上想。他只把她当成自己的妹妹看待，有空时对她讲个笑话什么的而已。他离开工厂上大学前夕，购买了一个笔记本和一支钢笔送给她。笔记本的扉页上写了“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与秀妹共勉。怪哥赠”的话。她把这本子和钢笔视为珍宝保存下来。怪崽上大学后，同胡师傅父女一个学期也有两三次通信，假期回来也会到厂里去看看他们。但他从未想过同他秀妹谈恋爱的事。现在被孔丽缠得难以招架，也就猛然想到了她。为了让孔丽相信他确是“已经有了对象”，他写了一封信给胡传秀，请她帮他解掉这个“围”。他还拟了一封“秀妹”给“怪哥”的信稿，写得情意绵绵，信尾还写上了“怪哥，我苦等您几年了，你一毕业，我俩就结婚吧。深深爱着您的秀妹”的话。请胡传秀誊抄一份快速寄给他。

 

胡传秀接到怪崽的这封信后，心里特别高兴，很快按他的意思誊抄了这信迅速寄给了怪崽，而把原件又当作宝贝般珍藏了起来，还常常拿出来看，看得发痴发呆。

 

怪崽把“秀妹”给他的信拿给孔丽看了，她才终于“死了这条心”。

 

毕业前夕，省里有家杂志社曾想要怪崽到他们编辑部去当编辑，但他始终未忘曾经对我们许过的承诺。坚持“人不能无信，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不能说话不算数”的信条，谢绝了他们，主动要求回到江边市，被安排到市文化馆工作。

 

怪崽使“怪性”

 

安排怪崽的工作时，江边市人事局袁局长想起我曾经推荐过这年轻人的事，所以事先征求过我的意见。本来我仍想把这位有才华的年轻人分到自己的部下来工作，但此时的宣传部已经满员，没编制了。没法子，只好安排他到了市文化馆。

 

“也好，你学的是文学，到文化馆搞文学专干，专业对口，对你搞创作也有好处。你就发挥你的聪明才智好好干吧，啊！”我鼓励怪崽。

 

“好的，我一定努力，不辜负谭叔叔对我的期望。”

 

果然，怪崽以满腔热情投入了本职工作。他常常自言自语地讲悄悄话：“怪崽，就凭谭叔叔这么关怀你，你也不能忘这相遇之恩，不能让他失望啊！”

 

怪崽到文化馆后，第一件事是深入基层到各公社文化站，向那里的同志了解情况，征求意见。不到半年时间，全市9个县（市）大部分公社都留下了他的足迹。在了解到很多情况、意见和建议的基础上，他提出了进一步开展全市群众文化工作的设想，其中一项是创办一个群众文艺内刊。这个建议，博得了徐馆长的称赞。这是市文化馆有史以来的一个创举。

 

对办这个刊物，副馆长万能是持反对意见的。说是馆里经费不足，哪能拿出钱来办这事。其实他不想办这个刊物的真实思想，是怕因此贬低了他自己。他想，我到这文化馆搞了几年文学专干，当上副馆长后还兼了这个职务，但都没有办起这个刊物，甚至设想都没提出过。现在怪崽来到文化馆还不到一年就让他办成这件事的话，这不是无形中就把我给压下去了？人家会怎样评价我呢？我不能让别人觉得我万能无能啊。然而怪崽的这个建议很有群众基础，又得到一把手徐作文馆长的支持，他万能也就再无话可说了。

 

刊物终于办起来了，起名叫《江边浪花》。是个文学艺术综合性刊物，以推广本市群众文艺工作经验、发表本市作者习作、培养本市作者为宗旨。刊物由市文化局主管，市文化馆主办。主编由徐作文兼任，丁志也就是怪崽作责任编辑。其实，这个刊物从组稿、阅稿、改稿、定稿到送印刷厂检字、排版、校对直到最后写信封装刊物投寄等一揽子工作，除由徐馆长最终过目审阅一次外，全部都由怪崽一个人单枪匹马来完成。这么多繁琐任务够他辛苦的，但他乐此不疲，觉得苦中有乐。刊物一印出，他捧着尚散发着油墨香味的杂志，心中比吃了海鲜还高兴。

 

起初不赞成办这个刊物的副馆长万能，现在看到试刊在群众和领导中都反映很好，影响力不小，也就萌生了要在这个刊物上发表自己的文章显示一下自己水平的念头。

 

这位副馆长，虽然名为万能，其实业务能力不强，尤其是写作，他是个“万万不能”的角色。因为他连语句都写不通，又怎么能写出像样的文章来呢？他到文化馆当文学专干许多年，没有在任何报刊上发表一篇真正意义上的文艺作品。

 

这次万能想借自己馆里办的《江边浪花》这个文艺刊物来显耀自己，花了许多时间和精力，硬着头皮写出一篇5000多字的稿子，满怀信心地拿给了怪崽。他以为怪崽是一定会同意发出他这个副馆长的文章的，但嘴上却说：“怪崽，我写了一篇‘粑粑文章’（当地土语，意思是很不好的文章），请你看看。你是作家水平高，帮我修改修改润润色，看能不能发？”

 

“万馆长，你也太谦虚了，你写的稿子怎么会是‘粑粑文章’呢？放在我这儿吧，我一定拜读。”此时怪崽还没有看过万能写的东西，尚不知道他的写作水平如何，高兴地收下了他的稿子。

 

怪崽看了万能写的稿子才知道，原来这副馆长的文字功夫是如此差劲，几乎通篇都是语病，用语不当啦，语法逻辑错误啦，用错成语啦，甚至连标点符号都不会正确使用。像句子成份残缺、赘余或词语搭配不当、语序不当等语法错误随处可见。

 

要是一般作者投来的稿子，文字这么糟糕的，怪崽恐怕看都不会看完就会把它抛进垃圾篓子中去。但这是本馆副馆长的稿子，虽然怪崽不会巴结领导，但不管怎么说，也是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本馆同事吧，怎么能那样呢。何况他还说了请自己帮他修改修改，我不能对同事一点情谊都不讲吧。

 

怪崽没有办法，不能不硬着头皮帮万能修改起这篇“粑粑文章”来。他想尽力把它改好发表出来以遂万能的心愿。但他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也只是修改了有语病的文字和标点，对文章结构紊乱、内容空洞、观点陈旧等则感到实难改好。搞写作的、当编辑的人都知道，改好一篇写得乱七八糟的东西，比自己另外写一篇文章还难。这下使怪崽头痛了，万能这篇稿子，发出吧，白纸黑字的东西，一本文艺杂志总要拿得出手啊；不发吧，这又怎样跟万能说这事呢？而且已在人家的稿子上改动了那么多。他会不会有意见呐？想来想去，怪崽还是心一横，觉得还是应该坚持原则不讲私情，不能发就不发，不能倒了《江边浪花》的水平！

 

怪崽带上万能的这篇稿子来到馆长办公室，他要把稿子退还给万能，并向他解释改动的原因。正好此时徐馆长出去了，只有万能一人在这里。怪崽拿出稿子摆在办公桌上，说：“万馆长，这稿子我改了改……”他边说边翻动着稿子，指着改动了的地方一一解释起修改的原因来。

 

怪崽指着“公社领导亲自讲课，大讲搞好群众文化的意义”一句的改动处说，这里把“大讲”改成“突出强调”，是因为“大讲”一词会给人以夸夸其谈之感，改“突出强调”比较好些；指着“它说明，时间的宝贵，在较短的时间内要提高效率”句中删掉了一个逗号之处说，动词之后一般应跟一些宾语才算完整，所以在“它说明”后面不需要加标点符号；指着“通过培训，使全体文化站干部能力素质有了进一步的提高”之句说，这句话，缺了主语，所以要把“使”字去掉才通，也就删去了这字；指着“他们每周都开展‘政治文化学习日’活动，使之成为经常化、制度化”这一句说，这也是病句，因为“经常化、制度化”可以做定语、补语，不能做宾语，所以在句未加上了“的活动”几个字，你看是不是完整些？指着“五、六人，七、八十吨”删掉了顿号之处说，这是并列连用表示概数的邻近数字，连用的两个数字之间不应用顿号隔开，所以句中的顿号是多余的，应删去……

 

此时，徐馆长回到了办公室，同来的还有小何，是馆里搞舞蹈的，人称“何舞蹈”。这何舞蹈年轻活泼，蛮喜欢听怪崽讲笑话，每见到他都会要他“来一个”。现在见他在这里，又随口说了句“怪崽你也在这里呀，来一个怎么样？”

 

正在给万能讲标点符号的怪崽，听何舞蹈这么一说，还真的一下子就想起了一个笑话，便说：“好吧，我同万馆长正在谈标点符号，我就讲一个有关使用标点符号的小故事给你听吧。”

从前，有一个人很倒霉，他养猪，猪不长；酿酒，酒变酸。更烦心的，还被人上了法庭，吃了官司。过年时，他想图个来年吉利，时来运转，特用一张大红纸，写了这么几句话在上面：“今年好，晦气少。不得打官司。养猪如象大，老鼠只只瘟。做酒坛坛好，做醋坛坛酸。”然后贴在自己正堂的墙壁上。第二天也就是大年初一清早，他那十岁的孩子被鞭炮声吵醒后起了床，来到正堂看到墙上新贴上的大红纸上写了字，便大声读了起来，想显示他认得蛮多字，好得到爹娘的称赞。由于写的那几句话没有标点，这孩子就把它读成了：“今年好晦气，少不得打官司。养猪如象大老鼠，只只瘟。做酒坛坛好做醋，坛坛酸。”

 

怪崽讲这个小故事引得徐馆长和何舞蹈都笑了，万能脸上却呈现出似笑非笑的神色。他觉得怪崽是在用讲这个小故事来讽刺他不会正确使用标点符号，但又不好说什么，只是心里不爽。此时他想的是：只要能把我的这篇文章在《江边浪花》上发表出来，你怪崽怎么改稿子，怎么说我都行，大丈夫能伸能屈，我万能受得了。他忍住心中的不快，口是心非地对怪崽说：“这稿子你改得不错，我谢谢你。我想问一句，文章能在下期发出吗？”

 

这一问，把正在讲故事讲得神情振奋的怪崽那热情，一下子像皱发了冷水般冷落下来了。

 

“万馆长，真的对不起，你这稿子不好发。” 怪崽不得不对万能实话实说。

 

“为什么？”

 

“内容吧，太平淡，一般化，还空洞，结构又蛮乱，改都不好改，文字就更谈不上形象生动了……”

 

“既然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还把我的稿子乱改一气干什么？还像老师对学生讲课一样来教训我，还用讲笑话来挖苦我。你以为就你怪崽聪明，人家就是傻瓜，听不出你的意思呀？”万能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怒气了。

 

“我什么意思 我？” 怪崽插问了一句。

 

“什么意思？你是说我根本不会写文章，病句连篇，连标点符号都不会使用。你持才傲众，借机贬低别人抬高自己，这就是你怪崽的意思，不是吗？”

 

万能是位“不会琢磨事，却会琢磨人”的角色。自从怪崽调进文化馆之日起，他的心里就起了波涛。他了解到新来的怪崽是“一支笔”，已发过许多作品了，在搞创作方面自己同他相比那绝对是望尘莫及的；论年龄嘛，自己也比他大了好几岁，没有优势可言；而且还有一条：他是宣传部谭部长特别器重的人才。这么看来，怪崽无论在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以及人际关系方面都比他万能强得多。这位新来的文学专干显然就是今后同他万能进行竞争的强劲对手。万能用自己的心思去推测怪崽，也就以为人家是有意贬低他万副馆长以显示自己的才华。

 

怪崽压根儿没有这种心思，他只不过是把万能当作同事朋友而修改了他的稿子，并把改动的缘故向他讲明一下而已，没有借机贬低别人抬高自己的歪心。于是辩解道：“万馆长，讲明的，你这是在污辱我。我没有贬低别人抬高自己的想法，更没贬低别人抬高自己的行为。讲明的，我怪崽，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小人，你莫要以自己的心思来猜测别人好不好？”

“你是说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吧。你把我看成小人而把自己视为君子，这难道不是贬低别人抬高自己吗？我对你说怪崽，你莫要狡辩。我知道你有才华，但也莫要持才傲众嘛！”

 

怪崽的怪就怪在他的脾气性格上。他太激动、太天真、太脱俗，太不考虑前后左右，太爱使性子了。他这个正直正义，眼里藏不得沙子的年轻人，凡事都喜欢辨出个是非曲直来，人们说他是“一根筋”，不管什么问题，除非你有充分道理和事实说服他，否则他就不会认输，不会屈服，哪怕你是大领导大权威人士都不能以力压服他。现在万能硬要把“借机贬低别人抬高自己”的帽子扣在他头上，他当然不能服气。他脾气来了，使性子反驳说：

 

“我不是辩解，我真的没有贬低别人抬高自己，我也没有持才傲众。讲明的，我算不了什么人才，如今文艺界的人才还少吗，得茅盾奖的都不少，我能算什么？再说了，就算我在你万馆长面前骄傲了，我也只傲了一个人，没有傲众吧，三人才为众嘛。好，你万馆长硬要把一些帽子扣到我头上，当然我也没有办法。不过，徐馆长和小何也在这里，我把事情的经过讲一下，请你们来评一评是非好吧。”接着他就把万能拿来稿件请他修改，他尽心尽力帮他改了，再拿来退给本人并说明其改动的原因讲了一遍，之后指着万能质问：“万馆长，我讲的是不是事实？你说过‘怪崽，我写了篇粑粑文章，请你看看。你是作家水平高，帮我修改修改润润色，看能不能发’的话没？”

 

万能被问得无言以对了，怪崽讲的一点不假，连他说话的语气声音都学得像极了，他还能说什么呢？

 

怪崽见万能默认了自己所讲的一切，又说：“讲明的万馆长，要不是看在你是我同事、你又说过请我帮忙修改的份上，我是不会花时间费脑筋来搞这个义务劳动的，我怪崽没有这么高觉悟。我改你这稿子，用了一天时间，虽没改成功，谈不上有功，但苦劳总有点点吧。现在可好，我做了好事还遭雷打，我是杨老五和小白菜呀我？万馆长，你说我傲，我还真的就在你面前傲一回。讲明的，你的大作我还真的不敢恭维。不服？稿子就在这里，白纸黑字明摆着。请徐馆长、小何，要不，还请语文老师来看看，文章中是不是有病句？是不是有的标点符号使用不当？是不是我乱改了？说我是贬了你抬了我，用得着贬和抬吗？好的贬不坏，矮的抬不高。讲明的，要说写文章呀，你万馆长还真的得在基本功上下番功夫。我知道你又会说我傲，没关系，我这是直话直说。至于你想把你的稿子发出来，这心情可以理解。讲明的，开始我也想把它改好发出来，但文字好改，而内容空洞平泛，结构紊乱等等是难得改好的。我们的《江边浪花》是文艺刊物，总得有用稿标准吧。如果是我不识货，那就请徐馆长看看这稿子到底能不能发吧？”

 

徐馆长听了万能和怪崽的争论，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插话说：“小丁，你不要再说了，这事我全明白了。”接着又对万能说：“小万啊，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拿稿子请人家帮你修改，人家费心费力替你改了。你不但不感谢人家，反而说三道四，讲什么人家是借机贬低你而显示他自己，这不是冤枉人吗？这不好嘛。好，这稿子放在这儿我也看看，能不能发，再商量商量吧。小丁坚持刊物用稿要讲质量的观点是对的，我们文化部门办的刊物不能没有文化嘛！要不，倒水平不是？好了，这件事就这样了。团结就是力量，小万小丁，你们俩都要注意搞好团结啊，听见没有？不能有成见对吧！来吧，你们两人握个手吧！”

 

万能先被怪崽数落了一顿，后又被徐馆长批评了几句，心里当然不是滋味，但不好不顾徐馆长的面子，首先向怪崽伸出了手。怪崽性子是直且急，爱争论，但他不记仇，自然也很快伸出了手。两只手也就握到了一起。

 

怪崽讲“怪话”

 

怪崽性情直率，对谁有意见都当面锣对面鼓地提出甚至争吵，但事情一过去就会烟消云散，不得往脑子里去。加之他嘴上没个站岗的，有话随口就讲，毫无顾忌。他同万能争论后，握过手，就没事了。他一如既往，经常和别人讲笑话，引人发笑，甚至令人捧腹。

 

一天，怪崽和几位同事在单位食堂吃饭。他边吃边向他们讲起了笑话，说有一工厂厂长在全厂干部、职工大会上念秘书写的讲稿时，把“已经取得文凭的和尚未取得文凭的干部和职工”的句子，读成“已经取得文凭的和尚，未取得文凭的干部职工”，台下顿时哄堂大笑起来。这厂长见状，双眼瞪得大大的吼道：“笑什么笑！你们这帮懒虫，如今连和尚都有文凭了，难道你们还不应该好好学习吗？”

 

这则笑话，让人忍俊不禁，有位同事“哈”地一声把嘴里含着的饭菜都喷出来了，说“笑死我了”。何舞蹈则喊 “怪崽，再来一个”，还放下手中的碗筷鼓起掌来，大家也都响应，跟着鼓掌。

 

怪崽也就又开了口，把别人讲给他的一个故事说了出来：“某县一位主要领导同志作大会报告。秘书写的讲稿中引用了毛主席关于‘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这段论述，而恰巧这句话后面的一个‘吗’字写到了后面一页去了。这位领导就把它念成了‘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是从天上掉来的。’坐在他旁边的另一位领导发现他没把句子读完，话的意思全反了，很着急，忙提醒他说：‘呃，后面还有一个吗’，他也就跟着说道：‘对，后面还有一个吗。’引得大笑一场。”

 

从此，文化馆的干部职工全都知道怪崽爱讲故事爱说笑话了。每到食堂开饭时，总有人要他“讲个故事给我们听听”或“说个笑话让我们开开心吧”，他也就把平时听到别人说的或者是自己从报刊、书籍里看到的奇文轶事讲给大家听。

 

怪崽讲的“厂长念讲稿”、“领导讲话”一类笑话传来传去自然也传到了万能耳朵里。

 

万能早就认定怪崽是目中无人，持才傲上，看不起领导的角色，听了他说的这些笑话，就更觉得自己的看法没有错，怪崽这人是有意用讲故事说笑话的方式来嘲讽挖苦领导。

 

这件事，万能郑重地向徐作文汇了报，其意是想让怪崽在馆长心中留下不好印象，并且让徐再向文化局领导汇汇报。

 

徐作文这位为人厚道的长者，经过一段时间对怪崽的观察，了解到这个年轻人虽性急，爱争论，但正直善良，是个有才华有个性的人。只是心里藏不住什么，有什么就会说什么，这样的人不会口是心非。他讲故事说笑话都是即兴而言，不会有什么用意，未必是故意讥笑领导，持才傲上。他对万能说：

 

“小万，不会是上次你同怪崽争吵后你对他产生了成见吧？你别多心，怪崽这人没有你想象的这么坏。爱讲笑话是他的个性，随口说的，不会有别的。你莫要老把人家往坏处想。”

 

“徐馆长，我知道你是个大好人，心地善良，也就以善良之心去想人家，把所有人都看成是善良人。但事实上不见得所有的人都善良。我看怪崽讲‘厂长念讲稿’、‘领导讲话’这些故事或笑话，不仅仅是讲故事说笑话。他是笑我们用干部用得不当，用了一些没文化没水平的，而没用像他这样文化高有才华的。实际上是在发牢骚讲怪话。”

 

“我看他没有别的什么意思，就是逗乐子而已，这怎么能说是发牢骚讲怪话呢？像怪崽这样性格的人，心里有意见会直接提出来，不会转弯抹角用讲笑话来发泄。其实，他讲的故事说的笑话，并不仅仅是什么‘厂长念文件’、‘领导讲话’这些，更多的还是别的笑料，我就亲耳听过他讲了这么一则笑话：从前有位名叫张三的人，胆小而迂腐。一天，他隔壁邻居被盗了。他就急忙写了一张‘非请莫入’的纸条贴在大门上，以防盗贼光临他家。某晚，盗贼不顾他的告诫，拿工具来开他家大门。他听见响声，赶紧拿起粉笔在卧室的门上写了‘此路不通’四个字后，自己快步躲进了卧室，关好房门。盗贼哪管你通不通，又来开卧室的门了。这张三无可奈何，赶忙躲进了小厕所，并咳嗽数声，说道：里面有人。”讲完这个笑话，徐作文问万能：“小万你看看，怪崽讲的这个笑话是为了讽刺谁呢，总不能说这也是讽刺领导吧？”

 

“不，不过……”万能并没有被徐作文所说服，他还想说什么，但又不知该怎么讲为好。

 

徐作文看出了万能的意思，为了进一步说服他，再举了一个事例来说明自己的看法。

 

怪崽曾经讲过这样一则笑话：有个秀才死了，见到阎王，自我介绍说他如何才思敏捷，文章写得如何好。阎王一高兴，给他添了一岁。一年后秀才又死了，再一次到阎王那里报到。恰巧阎王刚刚退朝，鬼卒禀报说有一秀才求见。阎王问是什么人。鬼卒说：“就是去年那个做屁文章的秀才。”

 

徐作文举了这个例子后对万能语重心长地说：“你看看吧，小万啊，这个‘秀才’的笑话说明什么呢？按你的逻辑，一讲故事说笑话就是有意讽刺挖苦领导，那这个笑话是讽刺谁呢？怪崽自己就是个舞文弄墨的人，就是个秀才，要说讽刺，他也就是自己讽刺自己对吧？所以小万呀，我们不必神经过敏，不要把人家想得那么坏。我倒觉得，我们做领导的要调整好自己的心态，心胸要宽些，要注意搞好与同志的关系，同舟共济搞好工作，莫要疑心过重，疑神疑鬼，那不好。你说我说的对不对呀小万？”

 

万能原想借机在徐馆长面前“臭”一下怪崽，没想到这徐老头不但听不进自己的话，反而说起自己的不是来，这不是我万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么？倒霉哟！想起来心里很不是滋味。但人家徐馆长摆事实讲道理讲得有理，不可辩驳。再说了，人家毕竟是馆长，一把手，老领导，不要霸蛮争辩呀，于是口是心非地说道：“徐馆长，您说得对，毕竟老领导水平高。兴许是我对怪崽多心了。今后我一定会注意同他搞好关系，加强团结，搞好工作，您就放心吧徐馆长。”心里却想：你徐老头子老糊涂了，听不进我的忠言，哪天我找机会到局里找熊局长说去。

 

熊局长就是市文化局的第一把手熊明。熊明文化不高，却资格老，只因爱唱京剧，也就被安排到了文化局任职，从副局长到局长这个位置上已干了二十来年了。如今文化局的中层干部和本系统下属单位的领导，大多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所以这位熊局长在江边市文化系统威望蛮高。或许是恭维话听得多了吧，原本谦逊的一个人变得喜爱别人吹拍了，加上好喝几杯酒，有人就投其所好，趁机给他送酒。据说万能从县里调到市里，全是好酒起的作用，有人背后议论：“万某人从基层来到市里，是用酒把他浮上来的。”可见，万能和熊明的关系非同一般，此时他想起“向熊局长说去”是很自然的事。

 

机会不久就来到了。

 

这天，江边市文化局召开全市文化系统干部大会，会议由熊明局长亲自主持，由副局长田英传达省里会议精神。田副局长的传达报告洋洋万言，大一二三四，小（1）（2）（3）（4），内容已经够详细的了。怪崽那天本想写一篇先天就构思好了的杂感，听着这套话连篇的长报告心里就有点烦，希望会议早点结束走人。谁知田的报告好不容易作完后，熊局长又开言说是“我再补充几句”。熊明在大会上讲长话是出了名的，“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熊局长讲长话”，他的“补充”其实就是“重复”，“几句”动辄个把小时，无非是把“现饭”炒来炒去，说些空话、套话、大话、通用话，没有半点新的东西。

 

怪崽听着熊明的讲话，不禁想起一个叫“啰嗦先生的”笑话。他怪崽就这毛病，嘴边没个站岗的，心里想到什么嘴上就会说了出来。他向身旁的参会者小声讲起笑话来：

 

“从前有位蛮啰嗦的人在外地经商，本快要回家了，但他还给家里的老婆写了一封信。信是这样写的：‘吾妻如晤：前日啰嗦，今日不复啰嗦矣。吾于下月即将返里，不在初一，就在初二；不在初二，就在初三；不在初三，就在初四’，他就这样‘不在’‘就在’地一直写下去，写到了‘不在二十八，就在二十九’。接着他还写道:‘之所以不写三十，因月小之故也’。”

讲到这里，引得邻座几位参会者扑嗤窃笑。怪崽自己不笑，继续讲道：“你们不要笑，我还没讲完呐。那位啰嗦先生还在信中写道：‘家中有棉鞋一双，希吾妻拿出拍拍打打。之所以拍打，因灰尘多故也。家里的棉衣棉被，亦望吾妻拿出来晒晒。之所以要晒，因怕受潮发霉也’。”讲到这里，不免又引发了一阵小小的笑声。怪崽接着还说：“不要笑，好笑的还在后头。那位啰嗦先生还写道：‘以上各项，望吾妻千万勿忘。为节省笔墨起见，吾不写草字头大萬，而以方字去点代之。’你们看，这位啰嗦先生够啰嗦吧。”

 

听到这里，大家再也忍不住大笑起来，引得全场听众都扭头过来向他们观看。台上的田副局长敲着桌子喊道：“大家肃静，认真听熊局长作指示。”会场上才安静下来。直到这时，怪崽才意识到“这下拐了场”。

 

果然，怪崽在会场上讲“啰嗦先生”的笑话的事，万能向熊局长作了汇报，并说：“熊局长，您是我们市文化系统的元首，德高望重的老领导。您那天的指示，高屋建瓴，讲得多好啊，我听了就很受启发教育。可怪崽却嫌你讲得啰嗦，满嘴怪腔怪调，用说笑话的方式讥讽您，实在太不像话。”

 

熊明听了万能说的这些，皱起眉头说：“难怪人家给这小子起个怪崽的外号，还真是个怪里怪气的怪崽啊。听说这小子有点才华，写了许多文章是吧。有点才华的人就容易骄傲，这是通病。有点才也不能骄傲自满，持才傲上嘛，那容易摔跟头的呀，要敲敲他警钟。你和老徐得对他加强教育呐，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不好啊，要及时帮助教育，免得他摔跤，我们做领导的要对同志负责嘛！”

 

“我早向徐馆长汇报过怪崽用说笑话嘲笑领导干部的问题，但徐馆长却为他开脱，说他是这个个性，爱说笑话而已，不会有别的意思。徐馆长反过来还怪我疑神疑鬼……”万能趁机向熊局长“告状”。他这是一箭双雕，既贬了怪崽，又贬了徐馆长。他巴不得熊局长早点让老徐退下来，自己早接下这个班，免得夜长梦多。

 

“老徐这个人呀，真是越老越迷糊了。哎哟，连好坏都分不清了，唉！”熊明叹气说。稍刻，他问道：“他还有几年？”

 

万能明白熊局长问话的意思是徐作文多大岁数了，离退休年龄还有多久，回道：“还有两年。”

 

“啊，还有两年是吧。”熊明说。

 

“能不能提前呐？”万能趁机提醒局长。

 

“除非他自己打报告。”熊明紧锁眉头说。当时国家还没有干部要提前内退的规定，像徐作文这样的老同志，他熊明也不好擅自处置。

 

尽管如此，万能通过这次同熊局长的交谈，完全明白了文化局这个一把手对怪崽和徐作文的印象都不好的秘密，心里很是高兴。原先他觉得怪崽上有宣传部的器重，下有徐作文馆长的庇护，也不知道文化局领导对他的看法如何。所以他对怪崽虽然恼火，但也不敢随意把人家怎么样，在群众中不敢多讲对方的坏话。现在他的想法变了。他想啊，宣传部再器重他怪崽，毕竟不是直接领导，文化馆是文化局的下属单位，熊局长才是我们的顶头上司。在文化局一言九鼎的熊局长都对怪崽和徐作文印象不好，我还有什么害怕的！在这种思想支配下，万能这位副馆长对怪崽的贬损就放肆起来，他一方面在职工中撒播怪崽的缺点毛病，一方面又收集他的材料，抓他的“小辫子”。

 

怪崽哪里知道，万能这副馆长会是这样的一个人。他依旧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一如既往地开他的玩笑，说他的笑话，也不管万能在不在场，他都随口就来。

 

有一天，怪崽跟馆里几个同事一起时，何舞蹈又要求他“来一个”。

 

“可以呀，只是现在提倡‘有偿服务’了，你要我‘来一个’，就得请我的客。” 怪崽开玩笑说。

 

“要我请客不成问题，但有条件，你讲的必须让我发笑。”

 

“好，我答应你这条件，就这么定了。” 怪崽张口就把他不知是从哪个报刊上读到的一则笑话说了出来：

 

某地一位官员带着秘书和司机在高级餐馆吃海鲜。这位官员为了活跃气氛，提议每人说段顺口溜，必须带“尖”、“圆”、“千千万”、“万万千”等字词，且要自问自答。机灵的司机抢先开了口：“我的车头尖又尖，汽车轮子圆又圆，泥土路爬了‘千千万’，柏油路跑了‘万万千’。出了问题没有？没有。”大家一阵喝彩。以“舞笔弄墨”为业的秘书当然不甘示弱，他接口说道：“我的笔头尖又尖，我的印章圆又圆，材料写了‘千千万’，报告写了‘万万千’。出了问题没有？没有。”轮到那位官员了。此时，他正好拿了牙签在剔牙齿，突然来了“灵感”，说：“我的牙齿尖又尖，我的嘴巴圆又圆。名烟吸了‘千千万’，好酒喝了‘万万千’。私人掏过钱没有？没有。”众人为这位官员的直率坦荡而惊得目瞪口呆。

 

怪崽讲完这则笑话，在场的人全都笑了，唯独何舞蹈没笑，说：“你讲的这个笑话我笑不起来，而是想哭。当官的这样动用公款大吃大喝，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令人痛心，我笑得起来吗？我实在是想笑都笑不起来。怪崽呀，我不但不请你的客，还要你请我，赔我的精神损失。”她的话也引得大家发笑。

 

“你们笑什么笑？这不是在嘲笑领导同志吗？这不好嘛。”万能严肃地对在场的几位说，接着还以领导的口吻指着怪崽道：“怪崽呀，你讲这样的笑话太不严肃了，以后莫要老是编造这些有损领导形象的玩意儿来到处撒播了，这样不好知道吗？有意见就正当提嘛，干嘛绕着弯儿讥讽？”

 

“不是我编造的，是在报刊上读到的。人家报刊上都登了的东西，我讲讲都不行呀？” 怪崽说。

 

“你莫要狡辩！怪崽呀，我知道其实你就是影射熊局长好酒贪杯，是不是？当然，你可能还要辩解。但是我问你，上次你在会场上讲‘啰嗦先生’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觉得熊局长讲话讲得太久太啰嗦了？你说说老实话。”

 

怪崽这次讲某官员吃海鲜的笑话的确是随口说的，材料来自报刊，他也不知道那位官员姓甚名谁，根本没有影射熊局长的意思。但那次讲“啰嗦先生”的笑话，则的确是熊明的“补充几句”令他有感而发，只是故事也不是他编造的，而是在报刊上看到的而己。

 

现如今，万能这样分析，叫怪崽有嘴难辩。他思索片刻才说：“万馆长，你硬要说我是嘲笑熊局长好酒贪杯，我也没有办法。不过讲明的，要是哪个领导对号入座，也就说明他自己有这方面的毛病。不管他是某局长还是某书记，要是他拿公款大吃海喝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话，人家就是嘲笑他几句也未尝不可。难道领导就不该受舆论监督，受点批评教育么？” 怪崽就是这样“一根筋”，认死理，只唯实，不唯上。

 

“反正我是好心好意提醒你，是为你好。我把话撂在这儿，你这怪脾气不改的话，早晚是要吃亏的。”万能说。

 

事实证明万能说得不错，怪崽确因其“怪脾气”而吃了亏。

 

事实发生在他申请入党的问题上。在党支部讨论这个事时，党员中发生了比较激烈的争论。有赞成怪崽入党的，也有不同意的。赞成的人说，怪崽能坚持真理，为人正直，性格豪爽，胸怀坦荡，不口是心非，当面一套背面一套；工作踏踏实实，勤勤恳恳，爱岗敬业，本职工作干得不错，成绩显著；个人业余创作更是没得说，可说是在本市文化系统都称得上是个榜样；还有学习抓得紧、群众关系总的来说也可以等等都值得肯定。这些同志认为怪崽已经具备了共产党员的条件。不同意的人说，怪崽这人优点也突出缺点也突出，最主要的是说他这张“乌鸦嘴”太臭；脾气不好，固执己见；骄傲自满，“眼睛长在头顶上”，看不起人；说笑话发怪论不分场合，影响不好等。他们认为还是应该再考验考验他一段时间，要支部领导和入党介绍人再找他谈谈话，帮助他发扬优点克服缺点再吸收进来。

 

正当大家意见不统一的时候，万能发言了。他说：“怪崽这个同志优点很多，同志们都谈到了，我就不多说了。他的缺点呐也不少，同志们也指出了一些。我觉得他这个人最大的问题是骄傲自满，持才傲上，谁都瞧不起，加上很主观听不进别人的意见，这就阻碍了自己的进步。还有是说笑话不分对象、地点、场合，也不考虑影响。这不是小缺点，这是政治上不成熟的表现。”接着，还举了一个很有说服力的例子证明他的这个观点。他说有次怪崽问市委组织部组织科的郭科长：你们组织部呀，是管软组织呢还是管硬组织？搞得人家郭科长尴尬不堪，不知该如何回答他。“问人家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是不是讽刺党的组织部门？当然，这可能只是开玩笑，就即是开玩笑也该看对象，也不是什么玩笑都能随便开的吧，太不严肃了嘛！所以，我也认为有再考验考验他一段时间的必要。”

 

大家意见不统一，也就只好表决。结果是三票同意、四票反对没有通过，怪崽只得站在“党的门外”继续接受党的考验。

 

党支部对怪崽入党问题的表决，也等于组织上对他的一次“干部考核”。既然他的入党尚不能通过，也就同时说明他尚未具备被提拔的条件。本来，怪崽刚到文化馆工作时，由于他已经在不少报刊上发表过许多作品，有了一些名气，工作热情又高，业绩突出，又有重点大学文凭，加上年龄较轻等优势，还有市委宣传部领导对他的器重，所以在文化馆的干部中普遍认为他是馆领导的接班人，提副馆长应该是很快的事。有的人甚至猜测徐馆长退休后，接班者非怪崽莫属。怪崽内心深处也是自我感觉良好。他认为用党选拔干部的标准和原则来对照文化馆的干部，自己的条件是最好的，所以他的心灵深处也的确有过当馆领导的念头。但是，官场上的事远比校园中的要复杂。怪崽这个梦想未能成真，且不说是馆里的第一把交椅没坐上，就连第三把交椅——排在万能后面的副馆长座位也没捞着。而万能却接替了离休的徐馆长的职务，从文化局派了一位同志当了文化馆的副馆长。

 

对此，怪崽很想不通。说他傲，他还真的傲，这也是他“怪”的一种体现吧。他认为，拿党员标准件来对照，在文化馆，除了在解放战争时期冒着生命危险入了党，现如今也仍保持着党员优良思想作风的徐馆长外，自己是第二个够格的人了。为什么有的无论思想还是行动都并不怎么的人，甚至口是心非，言行不一的角色入了党，自己就入不起？这是为什么？他还想，论“德才”标准、论“四化”条件，自己哪一条比万能差？他姓万的能当领导，自己就为什么不能提？当然，如果论察言观色，见风使舵；论阿谀奉承，溜须拍马；论跑跑送送，讨好上司等等那一套，自己同他相比是望尘莫及的。但这些能成为选拔干部的标准和条件吗？他想来想去，横竖是个“想不通”。

 

怪崽更想不通的还有，根据万能的意思，他的性格脾气，为人处世的方式方法都得改变，也就是要换一种活法。说话办事都得看上头的脸色，按世俗眼光而定，不能按理而行，不能自由表达自己的言论，就是开开玩笑，讲讲笑话，也得先考虑讲不讲得，会不会有人对号入座，会不会影响同事之间的关系，这将活得多累呀，自己能做得到吗？为什么人们要那样活呢？当然，别人要那么活，那是人家的自由，我不管也管不着。但我不愿那样，又为什么要受人干涉呢？难道我真的错了吗？

 

怪崽起“怪名”

 

怪崽有了“思想问题”，自然会写在脸上，表现在行动上。他俨然像变了个人似的，“葵花脸”被“苦瓜脸”所代替，热情乐观的年轻人变得像饱经沧桑的老头儿。他消沉了，干什么都打不起精神的样子，工作和创作都受到了影响。

 

怪崽那当小学教师的母亲发现儿子的变化，很是着急。但问儿子是怎么回事时，儿子却以“没事”两字作答。怪崽知道自己的妈妈是疼爱自己的，但这小学老师解不了自己心中的惑。让她晓得了自己心中的苦闷，只能让她也添一份苦恼，这何必呢？怪崽的爸爸这位完小的语文老师，是位“书呆气”很足的人，思想深处是很欣赏儿子的为人处世的，但他知道儿子的这种“怪脾气”在社会上吃不开。这种矛盾心理成了他家教上的一道难题，他不知道该怎么教育这个外号叫怪崽的儿子为好，也就不怎么过问儿子的“思想问题”。怪崽也不为难父亲，不向他诉说自己心中的苦恼。他心中有什么疑惑，倒很乐意向他非常敬仰的我这个谭叔叔倾诉、请教。

 

一个星期天，怪崽来到我家里，他“竹筒倒豆子”般向我述说了自己的“想不通”和“心里烦不过”。但同时又明确表示，他说这些，不是想要我为他入党、提干“说话，打招呼”。他说：“讲明的，我怪崽讨厌别人干的事，我自己绝对不干。我只是想向谭叔叔讲讲我心中的困惑。谭叔叔，您能说说您的看法么？”

 

我一边听着怪崽的诉说，一边想起了自己的青年时代，觉得眼前这位年轻人的脾气性格很像那时候的自己。那时年纪轻轻的我，真的如一首歌词所说“年轻人，火热的心……”，积极热情，争强好胜，上进心强，敢说敢讲，敢想敢争，但不免有些幼稚单纯，追求完美，把什么事情都想得理想化，一旦发现现实与理想有距离，就感到困惑不解，想不通，心烦意闷。因为自己有过这样的心路历程，所以我很理解怪崽的“想不通”和“心里烦不过”。我还知道，在现实生活中不乏这样的例子：有些人在工作岗位上一头扎进事业当中，几十年如一日，在工作业务上一枝独秀，但却不会或不愿对领导阿谀奉承，吹吹拍拍，于是领导要干事会想到他，而提职晋级却没有他的份。相反，有些人小事不愿干大事干不来，整日在办公室喝茶聊天混日子，但由于他们善于揣摸和逢迎领导的心意，领导就觉得他们不仅好使唤而且会来事，很快就会得到提拔重用。怪崽反映文化馆这方面的问题，我不用调查也可以认定是真的。怪崽对这种现象看不惯有意见，不能说他不对。但作为一个领导干部，我又不能给他“火上加油”鼓励他的这种思想情绪，让他去哪里找什么“说法”。再说了，如今社会上有些不正之风，就像“臭屁放于空中”，你只能闻到其臭，却抓不到它的实体。比如说文化馆在怪崽入党问题吧，虽明知有人故意压制，但却是按程序和规定进行操作的，还体现了“少数服从多数”的组织原则，谁又能对他们说三道四？至于那些难以说清是非对错的习俗，那就更不好说长道短了。

 

我耐心听着怪崽的倾诉，一则历史故事在脑海中油然映了出来：

 

饱读诗书满腹经纶的郑板桥，起初也是很想在仕途上有所作为的。他当知县后，曾立志“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清正廉洁，勤勤恳恳为当地老百姓办过许多实事好事，得到过老百姓的爱戴和敬重。然而他这位“书生学到老，也不通世故”的书呆子，却在官场上吃不开，他不懂得（确切地说是不愿学）做官的秘诀——讨好上级、欺压下级那套为官之道，结果在仕途中到处碰钉子。他雄心勃勃写出《治国方略》，没想到不但未得到皇帝的赏识，反而被痛斥为“不知天高地厚，一个小小的知县也写什么《治国方略》，好大的口气。日后不许再胡说”，最终还落个“削职为民”的下场。郑板桥显然对被无理罢官的事想不通，在即将卸任时问其师爷刘某道：“我错了吗？”刘某指出“你压根儿就错了”后反问：“你一个聪明人难道连官场上的瞒上欺下的那一套都真不懂吗？”郑说：“我当然懂，只是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我不愿那么做而已。”刘说：“那就越发不可救药了。如果你是不懂，那还可以读史书请幕僚，而你既然懂得却不愿那样去做，那就真的没有办法了。”这就是才华洋溢的郑板桥却在官场上混不下去的根由。

 

“性格决定人的命运”这句话是有一定道理的。我觉得怪崽是个和“郑怪才”同类性格的人，搞文学艺术或许有较大的建树，而从政当官则未必能成大器。我想引导这位怪才确定人生奋斗目标。我没有直接回答怪崽的那些“为什么？”“我错了吗？”而是提出了这样两个反问：一、在鱼和熊掌不能兼得的情况下，让你从当官或当作家两项中选择一项，你会选哪一项？二、你为什么想入党，想当领导即老百姓所谓的当官？“我想听听你的想法，讲心里话。”

 

对第一问，怪崽几乎没作任何思考便脱口作出了“我爱好文学，当然做梦都想当作家”的回答。但对第二问，他却一时答不上来，过去他对这个问题没有进行过深思。

 

“谭叔叔，您问我为什么想入党想当官，讲明的，我对这个问题还真的没认真想过。感觉是，我从工厂进大学再当上干部，我很开心，有点成就感。要是我能够入党，能当上领导，我肯定会更开心，更有成就感。现在有的人入党是为了当官，当官是为了发财。我是不是这样想？好像又不是。讲明的，我讨厌那些搞以权谋私的人，我还写过文章痛斥过‘千里来做官，为的吃和穿；当官不发财，请我也不来’的‘官念’。”说到这里，他稍停了一下，接着又说，“但说我入党当官全是出于公心，全是想多为国家社会和人民多做贡献，就是为了给党多挑担子多干活，想的全是无私奉献，也是吹牛皮，那是拔高了自己。讲明的，我还没有那个思想境界。哎呀，谭叔叔，您提的这个问题我真的说不好。我为什么也想入党也想当官呢？大概就是觉得来到这世上活一回该活得尊严些，能体现出自己的人生价值吧？讲明的，我反正说不好，请谭叔叔指教指教吧。”

 

我这个一直在做意识形态工作的老共产党员，是有思想有信念的。自从我加入党组织以后，几十年如一日，始终把革命前辈和革命先烈当成自己的学习榜样，总是从高从严要求自己。一本“血性文章血写成”的《革命烈士诗抄》，我保存、学习了一辈子。我把方志敏烈士的一段遗言抄在自己的笔记本上，作为自己的行动准则。那遗言是：“为了阶级的民族的解放，为着党的事业的成功，我毫不希罕那华丽的大厦，却宁愿住在卑陋潮湿的茅棚；不希罕美味的西餐大菜，宁愿吞嚼刺口的苞粟和菜根；不希罕舒服柔软的钢丝床，宁愿睡在猪栏狗窝似的处所！不希罕闲逸，宁愿一天做十六点钟的劳苦！不希罕富裕，宁愿困穷！……我能舍弃一切，但我不能舍弃党，舍弃阶级，舍弃革命事业。”

 

我这个老共产党员，有我心目中的党员标准。我认为真正的共产党员是应该为了党和人民的事业而不惜牺牲个人一切的人。但我也知道，这样的高标准是需要每个党员去努力追求却又不是轻意能达到的。现实生活中，像怪崽这样的同志，能把为党为人民多作奉献与体现个人人生价值结合起来想问题，这也就不错了，何况他还能坦诚地承认自己“思想境界还没那么高”，也就可以相信他在今后还会努力提高自己的，用不着过多说教。当前紧要的是，要根据这个青年的个性、爱好、特长和优势，引导他静下心来做好本职工作和搞好自己的文学创作，摆脱心中的苦闷和烦恼。于是我推心至腹地对怪”说：

 

“小丁，你想听听我的看法，我就讲讲我的观点。我觉得吧，既然你做梦都想当作家，实际上你的确有这方面的才华，那就应该静下心来搞创作。啊，当然你还有本职工作要搞好。搞文学创作这事有苦有乐，要耐得寂寞，不能浮躁，心要能潜下来，莫要为了别的什么事而心烦意燥。你要是能充分发挥你的聪明才智，在文学创作上你肯定会有较大的成就。那就是为社会为人民做出了较大贡献，便会得到好评、鲜花和掌声，甚至千古留名，也就体现出了你的人生价值对不？当然，想当官也没错，只要不以权谋私，做个好官，能‘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也能得到好评、鲜花和掌声乃至千古留名，也能体现自己的人生价值。但要当个这样的好官也是很不容易的。单靠个人的努力还不够，还要有很多条件。根据你的个性爱好等特点，我觉得你呀还是比较适合搞文学创作。小丁，你觉得我说得对不对？”

 

“响鼓不用重锤”，怪崽经我这么一说，思想一下就豁然开朗了，心中的烦恼一扫而光，高兴地说：“谭叔叔讲的很有道理，使我明确了努力奋斗的目标。我会努力的谭叔叔。”

 

从此，怪崽又恢复了他以前那积极热情的精神状态，干工作和搞创作的积极性又一次高涨起来。他的作品又像他在读大学那几年一样在各地报刊上频频与读者见面了。

 

怪崽在江南大学读书那几年，或许是从工厂入大学心情特别好的缘故吧，他学习和写作的积极性都特别高，尽管当时还没有恢复稿酬制度，得不到分毫稿费，但他毫不在乎，总是努力地写呀写，所以经常有作品面世，业余创作出现过一个小高潮，平均每年能发出二十来篇作品。但到了文化馆后，他的写作积极性反而下降了，发的作品日渐少了。究其原因，除为了适应新工作而忙活外，就是心理上有了变化，时间和精力都分散了。原先那种无论在学习或生活中一发现灵感就抓住不放立即写下来的劲头大大减弱，致使许多灵感像闪电般一闪而过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经我提醒后，他才清醒过来，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态，排除了杂念，把时间和精力集中到搞好本职工作和业余创作上来，使创作又出现了一个新的小高潮。

 

有一天，怪崽接到某编辑部一位姓王的编辑的电话，说他们准备在他们同一期刊物上刊登他两篇作品，其中一篇想用笔名发，问他以前用过笔名没有，如果没有就现在起一个行不行？

 

怪崽以往发的文章使用的都是本名丁志，没有用过笔名。他回编辑说：“王老师，我过去没用过笔名，那就随便起一个吧。名字只不过是一个人的代号，叫什么都无关紧要。我小时候很淘气，别人给我起了个‘怪崽’的外号，要不，就把它当笔名？”

 

王编辑听了，觉得这位作者真的有点怪，别人叫他怪崽，他不嫌也罢了，还想把它当笔名，真太幽默了，亏他想得出，不免扑嗤一声笑了，说：“名字确实只不过是个代号，但起个怪崽的笔名是不是太那个了？”

 

怪崽也笑了：“王老师觉得不妥是吧？好，那就另起一个吧。小时候我顽皮，我爸老骂我‘这小子’如何如何，我这姓丁的小子，那就用‘丁子’作笔名吧。它与‘丁志’谐音，又笔划少容易写。王老师觉得这名字怎么样？”

 

那王编辑想，难怪别人送他一个怪崽的外号，还真的名副其实啊。但又觉得他说的是有道理，名字的确就是个代号，叫什么都无关紧要，也就说：“行吧，反正名字只是个代号，那就用‘丁子’作笔名好了。”

 

“好的，王老师谢谢您了，再见。”

 

从此以后，怪崽发作品，尤其是杂感随笔一类作品，便多是署名“丁子”了。

 

起初一段时间，同事只知道怪崽是用本名丁志署名发文章，并不知道“丁子”是他的笔名。后来有一天，某杂志社给丁志寄来一张稿酬汇款单，被一贯特别关注他“动静”的万能发现了。万能便找来该期刊物查看他发的是什么文章。奇怪！目录中没有发现丁志的作者呀！一页页翻过整本杂志，也没看到丁志的文章，只发现一篇以“丁子”署名的随笔。万能虽有过“丁子”可能就是“丁志”的猜测，但难以认定这就是真的。再后来，万能才终于知道，原来“丁子”就是丁志一一即怪崽的笔名。

 

“怪崽，真的是个怪人，这家伙起个笔名也怪怪的。叫什么‘丁子’？人家一喊，不就成了‘癫子’么？多少名字不能起呀，怎么起这么个鬼名字？”万能心里冷笑。

 

这个善于琢磨人的万能，又琢磨起来：他为何要起这么个笔名呢？不会是无缘无故起的吧？难道他连“丁子”的名字容易使人误听为“癫子”这一点都没有想到？不可能。他起这么个怪笔名一定有他的用意。他琢磨来琢磨去，最后想到：他怪崽不是对我有成见么，或许他就是把自己当做让我来碰的“钉子”，也或者隐寓我是他的“眼中钉”？

 

也不知道是万能有意使坏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从此丁志在有了“怪崽”的别名后又有了“癫子”的绰号，甚至有人把两者联系起来叫他“怪崽癫子”了。当然，随着他创作的增多，也有些人佩服他的才华叫他“怪才”或“作家”的。对此，他都毫不介意，不以“誉喜”，也不以“诽悲”，人家喊人家的，他照旧用“丁子”的笔名发表他的文章。

 

怪崽的一位好友朱忠民和他志趣相投，有共同语言，只是那人胆子较小，谦虚谨慎有余，敢想敢做不足，这是两人不同之处。小朱听说怪崽使用“丁子”的笔名而引起一些难听的议论，便建议他今后写文章不要再用这个笔名了。

 

怪崽向小朱讲了那天王编辑来电话要他起个笔名他便随便起了这个名字后，说：“其实讲明的，丁子这个名字也没有什么不好。你看啊，它不但与我丁志谐音，还笔划少容易写。小朱呀，我告诉你，我还查过字典。《新华词典》对‘丁’字作了6种解释，其中第3种是这么说的：‘指成年男子或从事某种劳动的人，例如壮丁，园丁。’对‘子’字则有12种解释，其中第2种解释是：‘人的通称，例如男子女子。’还有几种解释是指‘幼小的，例如子姜、子鸡、枪子、棋子。’你看看，按词典的解释，‘丁子’这个名字不是很好的吗，我怪崽不就是小小的一个人吗，难道非要用‘强’呀‘大’呀，‘雄’呀‘伟’呀起名不可？”

 

朱忠民特佩服怪崽的学习认真和记忆力强。查一下词典就能记得这许多，多不简单呀。但他又担心这位好友不知道“人言可畏”、谗言的害处，便把自己了解到万能利用“丁子”的笔名，在社会已传出“怪崽的神经出了问题”的流言讲了，还提醒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怪崽则不太相信这些道听途说的话是事实，就算真的是这样，自己也不心虚害怕，不就是个笔名嘛，会有多大的害处呀。“没事，不用去管它。”

 

没承想，怪崽还真的为自己起的这个笔名吃了苦头。

 

有位朋友向怪崽介绍一个对象，那姑娘23岁，是市医药公司的职员，人长得不错。其父是某局的一位科长，母亲也是机关干部，各方面条件都可以。怪崽的父母对这个已快三十了的儿子还未解决婚姻问题着急不过，听说有这么个好姑娘，自然满口认承。怪崽本人对这件事却并不着急，读书写作是他的精神寄托，在书海中遨游可使他忘记一切。但看过那女孩的相片后也为她的秀丽所迷，当即表示同意交往。女方的父母对怪崽的才华早有所闻，还觉得男方的父母都是当老师的，教书育人的老师带出的孩子不会差到哪去，只是年龄差距大了点。“男的大点更知道疼老婆”，女孩的母亲这么说。女孩本人却比她的父母的要求高，她凭着自己的脸蛋长得漂亮和工作单位优越。他们医药局改成公司后，实行了“收回扣”的办法，职工的工资福利待遇特好，她这普通职员的收入比她那当科长的爸爸还高蛮多，在择偶问题上她也就非常挑剔。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是一位“钻石王老五”。她想用“广谈精选”的办法从众多男士中挑出一位如意郎君来。谁向她作介绍她都不拒绝，自然也不专心去谈。“接触接触看看吧”是她的一句口头语。她同怪崽也就这样“接触”起来了。

 

莫要看怪崽平时嘻嘻哈哈爱说爱笑，就以为他是玩世不恭的角色。在婚姻恋爱观方面他还是比较传统，蛮严肃认真的。他要么不谈，潜心看书写作；一旦谈起恋爱来，感情又特别投入。同女方接触后，他便深深陷入了情网之中。女方对怪崽却不那么专一，她只不过是把他当成“候选人”之一。她虽然知道他有才，人也不错，还有点幽默，但她觉得他是一个书呆子。“百无一用是书生”，书呆子一般不会挣钱，没有钱的日子能过得舒坦吗？虽说当干部旱涝保收，他怪崽还有点稿费收入，但那是少得可怜的，过日子还可以，讲享受生活不行。所以她觉得怪崽不是她心中的白马王子，距她想象中的“钻石王老五”不知道差多远？她同他交往，仍是抱着“接触接触看看吧”的态度。

 

俗话说：“不如意事十八九”。可不，就在怪崽深深爱上那女孩，准备向她提出结婚要求时，女方的母亲听到一些对未来女婿的议论，说这个外号叫怪崽的小伙子不但有点怪里怪气，而且还有些神经不正常现象，有人喊他“怪崽癫子”。这个信息，简直像个晴天霹雳，差点把女孩的母亲击倒。那还了得，一个人如果神经有问题，疯疯癫癫，那一辈子不都完了？而且还听说精神病是有遗传的呐，好好的一个女儿，能嫁给一个癫子吗？不能啊！

 

这女士把打听来的这信息向丈夫说了。她丈夫李科长比她冷静些。他想：怪崽这小伙子能写文章怎么会是精神病患者呢？这道听途说的事未必是真的，我们不能见风就是雨呀！她却说，听精神病医生说，精神病人有各种各样的情况，有文的有武的，也就是不打人的和打人的；病情有重的有轻的……这些人发病有时间性的，有时有病状，疯疯癫癫；有时没病状，正常人一样。那怪崽是不是没发病时就和正常人一样能工作能写文章，而发病时就疯疯癫癫呢？我看这个事呀，宁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告诉女儿跟他不再谈算了。她丈夫想了想说：“我们莫要草率行事，还是先到文化馆去了解一下吧，我认识他们的万馆长。人熟，他会向我们说实话的。”

 

老李夫妇急忙赶到文化馆敲开了馆长办公室的门。接替了徐馆长位置的万能接待了他俩，请他们坐下，沏了茶送到手上，问李科长亲自登门有何贵干。老李说：“万馆长，我想向你打听点情况。我们是老熟人了，我就直话直说了。是这样的，有人给我女儿介绍个对象，他就是你们馆的，外号叫怪崽的小伙子……”

 

“那好啊，咱文化馆就同你们攀上亲戚了，好事嘛。”万能笑道。

 

老李接着说：“我想问问万馆长，怪崽这人怎么样？”

 

万能对怪崽的印象一直不好，他当然不会“美言几句”，想趁机多讲讲其缺点毛病倒是真实想法。但他又转念一想，说不准怪崽将来就是老李的乘龙快婿，我说话得注意点分寸，既不能说过了头，又不能不给他们点暗示。于是他这样回答说：“怪崽这人吧，有特点。他人聪明，会写文章，优点不少，缺点也突出，挺傲的一个人，瞧不起人……哎呀，怎么说呢，有优点也有缺点吧，他这个人……我也不知该怎么说好……俗话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女儿的婚姻大事是得慎重，我建议你们能多方面对怪崽进行了解了解，我怕我说不准。”

 

老李见万能说话说得吞吞吐吐，就觉得个中必有原因。如果怪崽各方面都不错，作为领导同志的万能说话会这么吞吞吐吐，有难言之苦似的？于是干脆直接问道：“万馆长，听说这个小伙子的神经有点不正常，有人喊他怪崽癫子是真的吗？我们是老熟人了，你就给我一个实话吧，万馆长。”

 

“哎呀，这个怎么说呢？”万能摇了摇头，表情很为难似的说，“真不好说……你说他神经有问题吧，他能写文章还写得不错，不像有精神病。但我们也听到过这方面的传说，说他这人怪里怪气的，癫子一样，神经病。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又没有到精神病院去检查过，不好认定呀。李科长呀，这个事吧我真的不好怎么说，一方面呐，怪崽是我的部下，他老大一个人了婚事还没着落，我希望他能早些解决这个问题。但另方面呐，你我是老熟人老朋友，我得对你们负责，对你女儿负责。婚姻大事不是儿戏，要是草率促成了这事，今后要是有个什么万一，我又怎么对得起你们？所以，还是请你们最好从多方面了解了解，慎重决定这件事吧。”

 

老李夫妇从万能这些吞吞吐吐的话语中，听出了弦外之音，觉得外界的传说是无风不起浪了。你想想吧，如果传说的事有误，作为怪崽单位的领导，他万馆长能不一口否认这误传吗？他不否认也不肯定，只不过是因为他不便实话实说罢了。

 

老李夫妇回到家后，把这事对女儿说了，并表示了他们不赞同这桩婚事的态度。他们那女儿本来对怪崽就不是很满意，现在听父母说了这个情况和他们的意见，也就从此同怪崽断绝了接触，反正她的“侯选对象”不只一个两个。

 

怪崽娶“怪妻”

 

“清明时节雨纷纷”，说得一点不错。这个乍暖还寒的春天，冷空气还是一次接一次地从北方往南方袭来。这次寒潮，带着时大时小的雨下个不停，历时又已十来天了。这种雨下得挺烦人的。

 

夜雨中的失恋者怪崽，心情更是烦闷不过。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觉。那女朋友让他想不明白：如果她根本看不上我，那她为什么在看过我的相片后同意和我见面，而且已接触过这么一段并不算短的时间，也似乎情投意合？既然她对我也有好感，又为何无缘无故突然和我挂筒，再也不愿和我见面了，甚至连电话都不再接，连解释原因的话都没一句？

 

反复想了半夜的怪崽，最后终于想通了：婚姻恋爱是男女两人必须心心相印的事，这感情问题来不得半点勉强。既然她这样对我，也就说明她的心中没有我的位置；我对她的行为不理解，说明我的心与她的心不是相通的。既然这样，勉强谈下去，即使谈成了，结婚了，到时候不也可能离么？如今这世上结婚不久便离婚的人不是屡见不鲜么？就是不离，心合不到一块，天天吵吵闹闹的，那又有什么意思呢？与其那样，还不如光棍一条自由自在！想到这里，他也就觉得自己同她现在就结束倒是一件好事，这比进了“围城”再想出来却困难重重的境况要好得多。

 

通过这次谈爱，怪崽对婚姻恋爱问题变得冷淡起来。此后，不管谁向他介绍女朋友，他都一口谢绝。

 

怪崽的父母见儿子的年龄越来越大还对这终身大事这么冷淡很是着急。尤其是他的母亲，经常在他耳边唠叨：“崽呀，你快三十的大龄青年了，不小了。我和你爸在你这个年龄已结婚多年，你都快进学校读书了。你怎么还不找女朋友呀，难道要等到四五十岁才找么？你真的急死我和你爸了。人家给你作介绍，你横竖不同意，说要自己找。而你自己又老是按兵不动，没事人一样。崽呀，你到底是怎么想法，你跟妈说说真心话好啵？”他呢，有时用玩笑话搪塞：“找个老婆还不容易么，我明天就给你带一个来就是了。讲明的，你的崽，这点本事一定有。”有时被问烦了就生气说：“找什么找，我独生主义。讲明的，我不想谈恋爱，更不想结婚。光棍一条，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自由自在！”弄得他妈毫无办法。

 

或许这婚姻嫁娶的事真的得“讲缘份”吧，胡传秀这女孩同他的“怪哥”还真的是有缘。

 

胡传秀这个出生于“过苦日子”年代的孩子，一来到这世上便跟着大人吃尽了苦头。长成小姑娘后，人是长得水灵清秀，又聪明灵泛，人见人爱；学习成绩也一直在班上名列前茅，深受老师们喜爱，认定她能够考上一所好大学。但命苦呀，在她17岁高中刚毕业的1978年，她的妈妈李春花就病逝了。她妈妈患的本来不是什么不治之症，只是因为交不起近千元的医药费，放弃了手术而断送了生命。这个火柴厂食堂的临时工，医药费不能报销，那时她和丈夫即胡传秀的爸爸胡德的月收入总共也不到五十块钱，尽管那时物价很低，但这几十块钱的月收入，解决一家三口人的基本生活后，也就几乎没有什么剩余了，哪里能拿出这笔对他们家来说简直就是天文数字的钱来治病呀！胡传秀的爸爸到处去借,也没借到三百块钱。穷人家的亲朋一般也是穷的，没有谁有多少余钱剩米。就是家境好些的，人家也考虑到你家今后是否还得清，即使借给也不可能有多大数额。至于火柴厂这个“公家”，经济效益也是一般的。此时已有消息传出，工矿企业要实行体制改革，国家不会再对他们大包大揽，要由他们自主经营，自负盈亏，在竞争当中求生存。搞得不好老亏本的，那就有破产倒闭的危险。这消息传来，工矿企业的领导人就增添了危机感，不得不考虑经济效益，想方设法增产节资，尽量节省各项开支了。所以，胡德师傅这老实人根本不想向厂领导开借钱的口，他体谅“公家有公家的难处，我们工人阶级要为国家分扰”。医院，为了自身的发展壮大和职工的福利待遇，什么“白衣天使”、“救死扶伤”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你没有钱人家能给你治病、做手术吗？他们喝西北风去呀？胡德师傅为抢救妻子的命，对医生说了一火车皮好话也没有用。人家有制度，病人不得拖欠医药费，预交费用完了不补交，那就对不起，吊瓶挂好了都不会给你打针，还要你马上出院。胡德只能把妻子从医院背回家中，眼睁睁看着她活活被病魔折磨致死。

 

胡传秀的妈妈死后，胡家的生活就更艰难了。家中不仅减少了经济来源，而且全家里里外外全靠她爸爸一个人操劳了。悲伤加劳累，很快就让这个还不到50岁的男子汉变得憔悴起来。胡传秀看到爸爸实在太辛苦太悲哀太可怜，毅然决定放弃报考大学的机会，并请求父亲向厂里提出由她接替妈妈在厂食堂做临时工的请求，挣点工钱以减轻家庭负担。胡德不同意女儿放弃继续升学的机会，说“秀啊，你学习成绩好，老师们都想你能读大学，读大学也是你自己的梦想啊，怎么就不想去考了呐？爸爸不同意你放弃学业，我再苦再累再困难也要供你去读大学你晓得么？”胡传秀流着泪说：“爸，不错，以前我一直想上大学，做梦都想。但现在妈妈不在了，您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实在太辛苦太困难了，这大学我怎么上得心安呢？再说了，您这么下去会把身体累坏的。爹，您的身体要是也累出了毛病，那可怎么办呢？这大学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去考了，要早点找事做减轻您的压力。”胡德师傅被女儿的一片孝心感动得泪流满面。

 

胡传秀没听爸爸的劝告，硬是放弃了报考大学的机会，并亲自找到厂长方伯伯提出了顶职的要求。方厂长为这个女孩的孝心所感动，又考虑到胡家的实际困难，加上食堂正缺人手，也就同意了胡传秀的请求，让她顶替其母到厂食堂当了炊事员。

 

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胡传秀这位穷工人家庭出身的姑娘，虽小时候没做过什么家务事，不晓得炒菜煮饭，但头脑灵泛，手脚勤快，不管粗活细活，她都虚心学抢着干。加上为人忠厚，嘴巴也甜，同食堂的伯伯叔叔阿姨们的关系都不错。尤其是掌锅师傅老刘，特喜欢胡传秀这个姑娘，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般对待，只要她愿意学，他就什么技术都毫无保留地教她。红案从切菜、配料到炒烹；白案从发面到做馒头、包子到炸油条、粑子，胡传秀不到半年就全学会了。特别是炒的一手好菜，深受职工们的好评和称赞。本来一年后胡传秀便可由临时工转为正式工，工资也可以增加了。然而，工厂为节约成本，对临时工采取了“一刀切”的办法进行精减，胡传秀也毫不例外地被辞退了。

 

一年以后，工厂里又采取了两种办法裁减人员：一是退养，即提前离岗，工厂按月发给退养者基本生活费200元；二是对员工进行一次性买断。他们火柴厂的具体做法是：基本金额3000元加工龄补贴每年300元“买断”员工的岗位，被买断的员工就再也与工厂没有关系了。这两种办法由被裁减的员工自行选择。

 

胡传秀的父亲胡德是一位技术熟练的老工人，本来不在这次“精减”之列。但他考虑到女儿被辞退后还没找到合适的事做，曾经萌生过“发挥自己特长办个小吃店”的念头，只是缺少开办经费而没有办；还考虑到火柴厂的前景不怎么好，说不定还有倒闭的危险，离开工厂是迟早的事。所以，他主动向厂里提出了一次性买断岗位的申请，自然得到了厂里批准。他这个有28年工龄的老工人得到了工厂11400元的一次性买断费。他用这笔钱到街上去租了一间铺面，购置了炊具用具、桌板椅凳什么的，还留下一笔周转金，两爷女就办起了一家饮食店，起名“胡德小吃店”。

 

胡德父女都是老实人，很守本份。他们店里的食品，质量好份量足价格还不贵，尤其是传秀姑娘的拿手好菜——麻辣子鸡和红烧豆腐，还有牛肉面，这几样食品特别受顾客欢迎。不久，这个小吃店就在街上有点名气了。

 

本城有位服饰店的老板名叫孙家旺的，特爱吃牛肉面。他听说胡德小吃店的麻辣子鸡和红烧豆腐以及牛肉面做得好，便慕名来到这里，特意要了这三样食品各一小份品尝。吃后觉得果然名不虚传，“好吃，真的不错”连声称赞不已。他好奇地走到做菜师傅跟前想问问其烹调妙招，当他与胡传秀四目相对时，竟被对方的美丽容貌所迷住了，连话都说不出来……

 

这位三十出头的孙老板，原先是百货公司的采购员，后来停薪留职做起了服装生意。他人很精明，头脑灵活，又有原先在商业部门当采购员的套路和经验，做起这服装生意如鱼得水，短短两三年时间就发起来了。如今已辞去了百货公司采购员的职务，自己开起了一家服饰专卖店当起了老板，成了富翁。美中不足的是，一年以前他的妻子患肝癌医治无效离他而去了，且祸不单行，妻子走后不到半年，刚上小学的女儿又在一次车祸中丧生了。一个光棍富翁，自然引起不少女性注意，有托媒人来说亲的，有亲自来套近乎献殷勤的，但他都以“别急，亡妻尸骨未寒，我还不想谈这事”拒绝了。这次偶然遇见胡传秀，他却一见钟情了，想娶上这个又漂亮又勤快还做得一手好菜的姑娘做妻子过一辈子幸福生活。

 

孙家旺特意去请“红娘子”的洪秀娟来到胡家说亲。热心肠的“红娘子”晓得孙家旺是一个很不错的男人，发了财也不“摆谱”，还常做善事，群众口啤不错，除了年龄大点已不是黄花崽这一点外，其他条件蛮好，她也就二话没说便一口答应了孙的说亲请求。

 

“红娘子”抽空来到“胡德小吃店”里，要了一碗牛肉面，边吃边同胡德拉起了家常。她先要弄清胡德的女儿已经有了相好的没有。凭她的经验，如今的年轻人如果有了情深意切的心上人，那你再去给他或她介绍对象也就等于“瞎子点灯白费蜡”，还说不定要落个“好心没好报”，得罪人家的结果，她才不干这蠢事呐。

 

当胡德告诉他“传秀这孩子还没有找对象”后，她才把孙家旺看上他女儿，托她来做介绍的来意讲了出来。同时把孙家旺的基本情况及其承诺都说了。她说孙家旺是一个优秀的男人，又聪明又会挣钱，还心地善良会体贴人。本来是有个很幸福的家庭的，只可惜妻女都不幸离他而去了，许多女人都找他而他都没答应，独独看上传秀姑娘，说明他俩有“缘份”。还说孙家旺讲了，要是传秀同意和他结婚，他会爱她一辈子的，而且承诺把你这位岳父当成亲爹一样，养老送终。

 

以前，胡德也曾听讲过孙家旺当了老板后常做善事的传闻，现在听了洪秀娟的这番话，心里也就有了赞同这桩婚事的意思。“人家那么一个大老板能看上我们，我们还有什么挑选的，只是他们年轻人的事得由他们自己做主，我得问问秀儿才能定。”他这样说。

 

“红娘子”见胡德同意这桩婚事，心里蛮高兴，说：“对。当然得问问姑娘本人，征得她的同意。如今新社会谁还能搞父母之命媒勺之言那一套呢，年轻人的婚事自然得由他们自己做主。好了，就请你问问传秀姑娘吧，我等你的回信，好啵？”

 

当晚，胡德把孙家旺托人前来说亲的事一五一十向传秀说了，问女儿对这事有什么想法。

 

“人家一个大老板，我一个小百姓，他能看上我？我不信他是真心。”传秀对父亲说。

 

“听说这孙老板是蛮好的一个人，应该信得过。”

 

“爹是听那媒婆说的吧，媒婆说的话也能相信吗？”

 

“也不全是她说的，蛮多人都这么说。当然，传说不一定全真。如果你愿意和他交往，我们可进一步对他进行了解。”

 

“爹，我还不想谈这事，女儿不想离开爹。”

 

“傻丫头讲蠢话，你莫非一辈子都不嫁人？讲什么女儿不愿离开爹，难道爹能为自个儿就耽误女儿一辈子？”

 

“爹为这个家操劳了大半生，我不忍心让爹晚年孤孤单单。”

 

“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哪有一辈子陪着爹老子不嫁人的？再说了，人家孙家旺承诺你们婚后把我也接过去，像亲老子一样养着，为我养老送终，你不就可以天天陪爹爹了么？”

 

“不管怎么说，女儿现在还不想谈这事。爹，您千万不要答应他啊！”

 

胡德见女儿横竖不应承这桩婚事，就想这其中大概是有缘故了，说：“那你什么时候才谈对象嫁人呢？秀儿，你实话告诉爹，你心中是不是有人了？”

 

爹爹问到这里，传秀姑娘脸一下子红了，隔了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并羞答答说：“我要等怪哥结了婚才考虑这个事。”

 

女儿提到自己的徒弟怪崽，胡德心里一下子明白了。难怪女儿横竖不愿谈婚事，原来是心里早已有了她的怪哥。当然，胡德知道，传秀同自己这徒弟小时候关系就很好，像亲兄妹一样亲密，她口口声声叫他“怪哥”，他则口口声声叫她“秀妹”。“怪哥”说笑话讲故事，“秀妹”很喜欢听。但胡德没想到自己的女儿人小鬼大竟然爱上了怪崽。对怪崽这个徒弟，胡德当然也很了解，并且喜欢，觉得要真能成为自己的女婿，那确是一件好事。但一想到人家现在已是一个大学毕业生了，就觉得他很可能已经找到女朋友 ；即使没找，人家一个大学毕业生又当上了国家干部，还能喜欢上一个文化不高又没正式工作、家境也不好的女孩？

 

“秀儿，爹问问你，你的想法同你怪哥讲过没有？他同意吗？”

 

“没有。”传秀实话实说回答父亲。

 

“哎呀，既然你讲都没跟他讲过，根本不晓得他的意思，你却在这里等他。这不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吗？更何况他现在是国家干部了，他还能像原来一样喜欢你吗？”

 

“我想，他是喜欢我的。要不，他上大学后一个女同学主动追求他，他都拒绝了。”接着，传秀把怪崽出“怪招”的这个秘密告诉了他爹。

 

“要不，我们干脆找个人去探探怪崽的口气？”

 

“不，那样会使怪哥很为难的。爹，你想啊，他过去是你的徒弟，我们关系很不错。如果我们主动提这事，他要乐意当然好；要不愿意，他也难开口拒绝，那就会使他很难为情。我不想让他感到为难，也不想他勉强答应这件事。要是他心中确实有我，那就总有一天我们会走到一起的。”

 

“傻丫头，那你就还要这样傻等下去喽？唉！只怕这样拖会拖得错过了机会呐。”

 

“是的，我要等他。如果他心中没有我，我也要等他同别人结了婚后，我才找对象。”

 

“真的是个傻丫头，傻丫头傻想法。我的秀儿也是一个怪女。”胡德不想勉强女儿，摇摇头叹道。

 

隔了一天，“红娘子”洪秀娟又来到“胡德小吃店”。胡德把女儿对他说的话全告诉了她，并说：“我这女儿就是这么个傻丫头，我也没法，随她等就等吧。”

 

洪秀娟听了胡德说的这些，先是觉得惊奇，没想到传秀这个穷人家的姑娘，对富翁不动心，而对一个心上人如此痴情。随后想到人各有志，古今痴情男女有的是，也就不觉得奇怪了，且佩服起传秀这位纯情的姑娘来，便突然萌生了一个念头：应该把传秀姑娘心中的这个秘密告诉她的怪哥。如果他也对传秀有意，双方一样痴情的话，那就是天生一对，得让他们早成眷属。要是男方没看上传秀，也好让她知道，早点死了这条心，免得她白等误事。

 

这位热心做好事的“红娘子”，果然来到文化馆找到了怪崽，把孙家旺请她上胡德家说亲，传秀姑娘因为心中有了他“怪哥”而没有同意，现在仍在痴痴地暗中等着他的情况，详细地告诉了怪崽，并劝他说：“像传秀这样痴情的女孩子，在如今的世上怕是打着灯笼都难找到了，你可要珍惜她的这一片情啊。”

 

怪崽听了洪秀娟的这番话，得知传秀对自己这样情深，非常感动。他想：难得秀妹对我一往情深，真的难得。找配偶找什么样的呀，不就是要找心心相印的知音么？林黛玉说，万两黄金容易得，一个知音难觅寻。这虽是富家小姐的话，对普通百姓来说，不说万两黄金，就是一两也不是轻而易举能得到的。但她这话所表达的“知音比黄金还珍贵”的意思，却是有道理的。秀妹不就是我的一位比黄金还要贵重的知音么？可惜我以前只把她当妹妹对待，却没往婚姻恋爱方面想，差点让这美满姻缘擦肩而过了，我真傻啊。他对洪秀娟说：“谢谢您洪姨，您告诉我这一切很好，很及时，也很重要。您说得对，秀妹的确是一位痴情的好女孩，我会珍惜她对我的这片真情的。”

 

不久，怪崽排除亲朋中的一些异议，和传秀结婚了。高干女儿不娶却选上了工人女孩的怪崽，让许多人感到很不理解。还有让人不理解的是他那与众不同的结婚方式。他们没有举行结婚仪式，没有办酒宴，而是写了一《告亲友书》，印发给亲朋好友，宣告其婚事。“书”是这样写的：

 

 特向亲朋来宣告：我同秀妹结婚了。本想设宴庆一番，不知如何才是好？请了张三丢李四，很难考虑得周到；担心有人讲闲话，还怕大家送红包。不收贺礼有人嫌，收下礼金遭“舌嚼”（说三道四嚼舌头）。结婚本是大喜事，办场婚宴却烦恼。思来想去作决定，免去俗规老一套。若是做得不妥当，我向大家告个饶。

 

同时，怪崽又自撰一副对联贴在自家房门墙上，上联是：“两个怪男女喜结良缘”；下联是：“一对奇夫妻欢庆佳姻”；横批：“奇姻怪缘”。

 

 怪崽这《告亲友书》和对联的事一传出，引发了各式人等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

 

怪崽撰“怪文”

 

怪崽和胡传秀结婚以后，传秀和她爸仍然开着那小吃店。搞饮食，人是辛苦，但风险不大，收入也还可以。此时的怪崽当上了群众艺术馆（原文化馆）副馆长，这么多年来干这一行，轻车路熟，工作是轻快的。虽然工资不高，大部收入（含稿费）都用到了出版著作上去了，生活很是清苦。但他爱好文学，不怕清苦，甘于清苦。只要摸上心爱的书和笔，他就读呀、写呀，什么清苦和寂寞都会抛到九霄云外去。随着年岁的增长，他讲故事说笑话的嗜好有所改变，而他那“怪脾气”却像浸入了骨髓，可谓“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好在善解人意的秀妹疼他爱他支持他，除了要他管管独生女儿上学读书的事外，别的家务活都不让他插手。他也就能够在做好他那点本职工作后，集中精力和时间来进行他的创作了。春去秋来，花开花落，十几年过去，“怪崽”已是一位出版了一部长篇小说、两部中短篇小说集、两部散文集和一部杂文集的知名作家，还压江边市第一次作家协会会员代表大会上被选为作协主席。这个群众团体的职务，虽不同“工资挂勾”，但在社会上还是有点名望的。作家嘛，写书的，毕竟不是随便哪个都能当的，何况还是作家选出的头头哩！

 

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出了名的怪崽，引起了当地一个房地产老板的兴趣。

 

这个叫刁德义的大老板，是“信恒集团有限公司”的董事长。此人已是省人大代表、市政协常委，头顶上还戴有“省优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者”、“省劳动模范”、“市十大杰出创业明星”等桂冠。但人心这东西难得有满足的时候，正像一首民谣所云：“天天忙碌为解饥，刚吃饱来又思衣；衣食得到双足份，房中缺少美貌妻；有了娇妻并美妾，外出游玩没马骑；骡马成群田万顷，无有官职被人欺；七品八品嫌官小，三品五品也嫌低；当朝一品做宰相，还想面南当皇帝。”他刁德义大老板就是这种“人心不足蛇吞象”的角色，他还想当全国人大代表，省政协常委、市政协副主席，头戴“全国劳动模范”、“全国优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者”等等荣誉和桂冠呐！

 

刁德义听说怪崽是江边市的“一支笔”，很会写，又是文化名人、市作家协会主席，就想要他为自己写一篇有份量的文章发表给自己脸上贴金，为继续往上爬垫高基础。

 

刁某人办事素来雷厉风行，说干就干。他派出公司董事长助理李光亮来找怪崽洽谈。

 

李光亮这角色和他的主子一个信念：世上没有拿钱办不成的事。他以为有了刁老板以万元高酬金的承诺找人写几千字的文章，那高出稿酬数十倍的好处费，简直是一种恩赐、赠送，不会有谁不乐意接受的。有了这种想法，他在与怪崽交谈时便不禁流露出了居高临下，俨然施恩者的神态来，明明是他们求人家写文章，他却连“请”字都没有一个，而口吻像某些官架子十足的领导交待下属工作任务一样生硬：“我们信恒公司刁董事长愿出万元高价要你给他写篇文章，把他的创业经验、先进事迹拿到报上去宣传宣传。算你走运，他看上了你，指名让你来写。刁董事长办事雷厉风行讲速度，你下个月拿出个初稿来让他过目吧。”

 

高价买文章，要是有的作者，那当然是求之不得的，“著文都为稻粟谋”嘛！但是，怪崽就是怪，他不同于那些作者。他对社会上搞“有偿新闻”那一套一直反感至极。“用钱买来的新闻、通讯、纪实文学等等，能有真实性？讲明的，我绝对不信！”这是他经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他又怎么会为了金钱就昧着良心去为一个老板凭空歌功颂德呢？

 

“好像我还没有答应给你们老板写什么文章吧？你凭什么就限时间要我交稿呢？” 怪崽冷不丁顶了李光亮一句，眼光中显现出鄙夷的神色。

 

“我想你不至于拒绝这一件好事吧？”李光亮虽然觉察到怪崽说话有点怪怪的，但他这位金钱崇拜者还是不相信用钱都买不通眼前这位并不富裕的文人。

 

“你就这么有信心？” 怪崽又斜着眼睛看着李光亮问了一句。

 

“不错。我想，上万元的酬金不算少了。据我所知，如今市面上的稿酬一般也就三五十元一千字，你给我们董事长写篇文章就算长达万字，按如今稿酬标准计算不也就三五百么，说不定还没这么长呢。给你万元酬金，你算算这高出稿酬多少倍了？你一个文化人该不会算不出这笔账吧？”

 

“我这人愚蠢，不会算账。” 怪崽自嘲地说，“当然再蠢的人也知道钱是好东西。讲明的，我也想自己腰缠万贯，富得流油。不过，生财要有道，该要的我就要，不该要的我不要，这是我做人的原则。你以为你们有了钱就什么都买得到是不是？我告诉你，你还可以转告你们的刁董事长，‘有钱能使鬼推磨’的信条在我怪崽这里不灵。请走吧，我这里还有事呐，你回去吧。”

 

李光亮没想到怪崽是这么一个见钱都不“眼开”的人，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他知道再说什么也不会有用了，只得悻悻离开这里回去向其主子刁董事长汇报。

 

财大气粗的刁德义，自然也没想到怪崽会拒绝这件事并说出这么一些话来。他听了李光亮汇报后，先是惊讶，怎么如今这世上还会有重金都买不通的人？继而心里又很不服气，并在心底赌起气来。他想，有的高官还巴不得傍上我刁大款呐，你怪崽这样一个粉末大小干部还不买老子的账！好啊，咱们走着瞧！就算金钱买不动你怪崽，难道强权也压不垮你么？我倒要看看，你这怪崽到底有多怪有多硬！”

 

刁德义想到了市委书记汤前，这个人们暗中叫他“贪钱”的家伙，早就傍上了刁老板这位大款，并成了铁哥们。用刁德义的话说是，“我一个电话打过去，要老汤什么时候到我这儿来，他就会什么时候到我这儿来。”刁德义同汤书记有了这层关系，当然不信压不垮怪崽这块硬骨头。你怪崽就算是一个筋斗翻十万八千里的齐天大圣，还不是让如来佛手掌一翻就压在了五指山下？他一边冷笑一边掏出手机拨通了汤前的电话。

 

汤前在电话中听了刁老板的诉说后，当即向刁表示：“不就是要整一篇文章么，多大点事呀，好说好说。刁老弟你放心，我立马给文化局老万打个电话，让他去给文化馆那个什么来着——啊，想起来了，那个叫怪崽的做做工作，他还能不写吗？你就放心吧。”

 

汤前讲到的老万就是原文化馆副馆长万能。他在仕途上可谓飞黄腾达，一路高升：在文化馆接替徐作文馆长职务两个年头就被提升到市文化局当上了副局长。过了大约一年，便被去掉了“副”字，成了该局的第一把手。

 

果然，汤书记立马给万能局长通了电话。万能像是接到了皇帝的圣旨，迅速屁颠屁颠地来到群艺馆找怪崽做说服工作。

 

“万局长，这事我已经亲口回绝他们了。讲明的，这篇文章我不会去写。” 怪崽把刁老板的助理为这事上门找过他，他已经回绝了他们的情况，如实向万能讲了一下。

 

万能说：“这可是汤书记交的任务呀！汤书记这人一般不出面，出面就不一般。他都亲自出面过问这事了，我们能抗拒吗？”

 

“讲明的，我真不明白，一个市委书记几多大事要管呀，还有精神管一个做生意的老板为自己脸上贴金的破事，为什么嘛！” 怪崽喃喃地说。

 

“搞经济建设能离开刁董事长这样的能人吗？省里都有名的杰出人物呐。要把本市经济搞上去是大事嘛，怎么是破事呢？各行各业都要为经济建设服务，我们文化部门也不能例外啊。”万能拿出了能摆得上桌面的大道理来说服怪崽，见他没再说什么，便进一步动员说：“市领导都看上你这支笔了，点名要你写这篇文章，这是你的荣幸，也是我们文化系统的荣幸呀。怪崽，你就好好露一手给他们看看吧。只要这篇文章写好了，刁董事长不会亏待你的，市领导也会看重你，一举几得的好事嘛，机遇呀！”

 

万能为了说服怪崽，圆满完成市委书记交给自己的任务，可谓绞尽了脑汁。但怪崽还是没有心服，又提出了一个新话题，说：

 

“万局长，不知你听说过没有，这个刁某蛮缺德的，他巧取豪夺，欺行霸市，偷税漏税等等劣迹在社会上早有传闻，还有传说他这家伙行贿腐蚀领导的。有人连他的名字都给他改成了‘刁得利’了。这些，你们局长们、市领导们未必就一点都不知道？”

 

“哎呀，我说怪崽呀，你就莫要去管社会上那些个什么传说了。传说只是传说，我们当干部的，该听组织领导的对吧，怎么能相信社会上的流言蜚语呐？”

 

“我看无风不起浪，要全是无中生有的事，那是难得传开来的。”

 

“你能拿出证据吗？拿不出就莫要乱说、诬陷！”

 

万局长这句话把怪崽噎住了。是的呀，说话要有根据，不能随便乱说的。社会上尽管有这样那样的传闻，但怪崽拿不出任何证据来。拿不出证据而说人家的坏话，那就是诬陷，就是犯罪。

 

万能见怪崽不做声了，就又说：“怪崽呀，我们当干部的得有组织观念，要相信组织领导。领导上交的任务，我们努力完成就是了。做好了，是政绩；即使出了问题，领导上会担责的。说句不该说的话，就是电打雷霹，也有高个子顶住那个雷是不是呀？再说了，完成领导交办的工作任务，是一个干部应尽的职责，你说是啵？”

 

怪崽心里虽不乐意接受这个任务，但他驳不倒万局长的这些一时难以辩清对错的大道理。他无可奈何，只能违心地答应了去写赞颂刁大老板的这篇报告文学。

 

本来刁德义这位已经鼎鼎有名的人物，早就有其典型材料存档的。要是怪崽偷懒应付差事，那他只要把已有的资料找出来重新整理一下，加上近年来洪灾中刁德义捐了30万元赈灾款，今年春又捐了15万元在农村建了一所希望小学等事迹、再用自己那善于虚构小说的妙笔进行一番艺术加工，是不用花太大的劲就能完成这篇文章的撰写任务的。但他就是这么怪，他对原有的那些典型材料，尽管是已经印刷出来了的，他都一概要重新调查核实。于是他投入到了广泛深入的调查采访之中……

 

此时的刁德义，正“心想事成”地招揽到了一大建筑顸目——本市幸福大街的改造重建工程。这一据懂行人士估算开发商能赚几十亿元的大工程，好几家建筑公司都想得到却未能如愿，只有刁德义的公司捞到了这块大“肥肉”。传说这次刁德义又是得到了他的“老兄”汤书记的“特别关照”的结果。

 

旧城改造中的一个最大难题是房屋拆迁。幸福街地段有机关、事业单位的公房，也有市民的私宅和商铺。比较而言，公房的拆迁好办些，有汤书记出面召集有关部门的头头开会，讲清改造幸福街的必要性，重要性，讲明这是政府行为，各单位各部门都要有大局意识，积极配合和支持拆迁重建工作。各单位的头头们谁敢不听指示？除非头上的乌纱帽戴得不耐烦了。再说了，旧办公楼也好新办公楼也罢，横竖都是公家的，随领导怎么定都行。难就难在这私人住宅、铺面（包括干部职工已买下的房子）的拆迁上。拆迁人追求的是他们利益最大化，而被拆迁人则希望补偿能多一些，双方很难达成一致的协议。不签订好拆迁协议，就不能拆迁；旧房不拆除，新房自然就建不起来。新房迟迟建不起来的话，也就影响开发商不能如期出售，造成经济损失。这事也就把“刁得利”老板急坏了，也同时让“贪钱”书记着了急。于是市里设立了专门机构——拆迁办公室，抽调了一批得力干部，专门负责这一工程的拆迁重建事宜。但工作进展仍然缓慢。被拆迁户中有觉得拆迁补助费标准太低的，有嫌搬家“搬出搬进”太麻烦的，还有怀念祖宗留下的房子而根本不想搬迁的。为了显示权威，拆迁办人员在向市民做动员时，便强调改造重建幸福街是“政府行为”。然而偏有人唱反调说，这是开发商的工程，明摆着是商业行为嘛，怎么说成是政府行为呢？商业行为应由买卖双方协商解决问题，怎么由你们这些政府官员出面来同我们谈拆迁呢？莫名其妙嘛！情况汇报到汤书记那里。素有“霸道作风”的汤前发火了，气急之下桌子一拍传出警告说：“告诉那些钉子户：谁让我汤前不舒服一阵子，我汤前就要他不舒服一辈子！”

 

怪崽了解到这些情况后，一个很大的疑问在心底产生了：这刁德义与汤前到底是什么关系？一位市委书记怎么这样处处为一个私人老板着想、卖命，这里面难道不会没有什么猫腻？社会上的种种传说难道全会属无中生有？这样看来，我这篇报告文学是不能写了。我不能为那么一个刁钻的老板脸上涂脂抹粉！我不能出卖原则、昧着良心为虎作伥！

 

 刁德义听说怪崽再次拒绝为他效力的事，就又拔通了汤前的电话，带着很不高兴的口吻说：“汤老兄呀，对不起又打扰您了。嗨！本来不想打扰的，没办法啊，不找您不行。怪崽这小子太不把人放在眼里了。他瞧不起我这个商人情有可原，连你一个堂堂市委书记交的差事，他也不当回事，也太不给人家面子了啊。”

 

汤前听出了刁德义话里的意思，猜到又是那个怪崽拒绝写老刁的文章了。经刁德义这么“一激”，他不禁怒从心起。心想：在江边市，我汤某交办的差，有谁敢抗拒不办的？怪崽那小子莫非头上长角了？竟敢这样放肆！他回刁德义说：“那好吧，既然那小子不给我面子，我也就对他不客气了，我责令他立即停职检查。”

 

怪崽对此早有思想准备，心想，与其被别人撤销职务，还不如自已主动辞职。当万能局长前来转达上司命令要他停职检查时，他立即交给了对方一个辞职报告，说：“要我写的东西我早已写好，你拿去邀功领赏吧！”

 

万能虽然知道怪崽脾气性格古怪，但也没料到他会因此而主动辞职，不禁有些惊讶，喃喃说道：“要你写篇报告文学你不写，却写了个辞职报告，你何苦嘛！”

 

怪崽就这样以自动辞职的方式被免去了群艺馆副馆长职务，其市作家协会主席之职是由作家代表大会代表选举的，也就继续担任着这个职务，反正不拿国家工资。

 

胡传秀很理解丈夫的心情，对他的辞职没有半句怨言，而是诙谐地说：“没什么要紧的，车到山前必有路，不会饿死人的。如果你乐意，就和我一起来开餐馆吧，边做事边体验生活，说不定什么时候还能写出好文章去领大奖呐。”

 

“知我者，夫人也。讲明的，我俩还真的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想到一起了。”

 

从此，怪崽接替他岳父胡德的采购职责，天天骑着三轮车上农贸市场采购起餐馆所需要的肉鱼菜蔬等等货物来。

 

有一天，怪崽驾着三轮路过沿街河边时，只见有人纵身从桥上跳进了波涛滚滚的河里。他知道是有人投河了，情况紧急，他来不及多想，停下车打起飞脚赶到出事地点便跳进了河中。凭着他小时候躲着父母学到游泳的本领，终于把那投水者救上了岸。

 

被救人是一位刚满20岁的女青年。怪崽怕他再出事便劝她来到了“胡德餐馆”，让妻子拿来衣服给她换了，又煮了姜汤和面条给她吃。在怪崽夫妇和胡德老人的开导下，女青年含着泪水讲出了她的身世、遭遇和寻短见的原因。

 

她出生在东山县一个叫牛角岭的山庄，因为家境贫穷，书读得迟，后又因母亲一场疾病花尽了几乎全部家产，所以她初中毕业就辍学了。在农村呆了两年，抱着一种要改变自己命运的美好愿望来到城里打工。由于她身材苗条、脸蛋漂亮，“有巩俐般秀丽，比巩俐年轻”，进城便被“梦幻歌厅”的老板看中，招聘她当“小姐”。在一次很偶然的机会中，她这个农村的小女孩竟遇到了汤前这个大人物，且懵懵懂懂地成了比她父亲年纪还要大的官员的情人，还怀上了他的孩子。当初他欺骗她说他的妻子已不在世了，要娶她当自己的夫人。后来他妻子发现了他的不轨行为，跟他玩命，要上告他道德败坏、受贿索贿，他就成了缩头乌龟，再也不管她了。她做出了这种丑事，也感到无脸回家去见父老乡亲了。羞辱、无奈、悔恨、惶恐一时涌上心头，也就走上了投河之路……

 

对霸道的汤前书记来说，或许叫“祸不单行”吧，几乎在女青年投河的同时，城里还发生了一件大事件。原来汤前为了显示自己的权威，实现其“谁让我不舒服一阵子，我就要他不舒服一辈子”的霸言，竟滥用手中的权力，对那些不顺从他强行拆迁指示的党员、干部给予了党纪政纪处分。有被开除党籍干籍的，有被撤职降级的，有被调离现职贬到偏远山区去“锻炼”的……其中有位干部家属因不堪其辱，一时想不开便从自家楼房阳台上跳下而身亡了。其遗书中写有“抗议强行拆迁民房！抗议强权惩罚干部！”的字句。这一高官指使开发商强拆民房而引发人命的事件，像一个炸雷一样震动了整个这座城区，群情激愤了……

 

怪崽被这两件事激怒了。他义愤填膺，一拳捶着桌子说：“我要写文章揭露汤前和刁德义的恶行！”果然，他拿起笔来一挥而就，一篇《强行拆迁致人死命》和一篇《农村女子因何投江？》的文章就写出来了，并分别投到了上级党的纪检部门和报社。

 

怪崽“怪官念”

 

“好啊，这次活动的开展，实在是太好了！”坐在客厅沙发上翻阅报纸的我，情不自禁地大发感慨说。

 

“什么好啊好的，老头子，你又没买彩票，难道凭空中了个五百万头奖，看把你乐的。”在看电视的老伴搭了个腔。

 

“什么大奖都比不上这事让人高兴。”

“到底是什么事让你这么开心啊？”

“大好事呗。”

 

原来是我在《江边日报》上读到了《关于开展“不让老实人吃亏”讨论活动的启事》。“启事”开宗明义说：“为了在全市营造做老实人的良好氛围和正确导向，激励各级干部都做老实人，真正把心思、时间和精力用在更好地贯彻落实科学发展观上，市委组织部、江边日报社决定在全市联合开展‘不让老实人吃亏’讨论活动。”“启事”还就活动时间、活动形式、讨论范围等作了说明。

 

我是一个有着半个多世纪党龄的老共产党员，还是一个从事意识形态工作几十年的知识分子，虽然人退休了，但思想却没有退，我无时无刻不在关心党和人民的事业，不在关心国家和世界大事。我自费订了好几份报刊天天阅读。我明白，国以贤兴，政以才治，用人是为政第一要务的道理，懂得用人路线正确与否乃事关国家前途命运，事业成败的关键。我知道长期以来就有“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老实巴交”、“老实傻冒”、“老实窝囊”、“老实人吃亏”的说法，一些“精仔”以投机取巧为荣，还教育自己的子女在外面不能“太老实”。而现实生活中，不老实的“精仔”又每每因会“忽悠”而得到好处，老实人却往往因正直诚实而吃亏。这样一来，不老实的“忽悠大师”便越来越多，而“老实人吃亏”的观念也就渐渐地潜入了人们的意识之中，形成了一种普遍的社会心理。对这样一个重要的社会问题，其实一直在党委宣传部门工作的我早就思考过的。但这样的问题，却不是我一个人能够解决的，何况时机也不成熟。我发现，近些年来，这个问题引起了中央高层的高度重视，强调对那些长期在条件艰苦、工作困难地方工作的干部要格外关注，对那些不图虚名，踏实干事的干部要多加注意，对那些埋头苦干，注重为长远发展打基础的干部不能亏待。党的十七届四中全会的《决定》也明确指出，坚持德才兼备，以德为先的用人标准，不让老实人吃亏，不让投机钻营者得利。现在本市又大张旗鼓地开展“不让老实人吃亏”的讨论活动。这就说明全国上下对这个问题都重视起来了，并在积极行动了，解决这个问题的大好时机已经到来，这是党之大幸，国之大幸，人民之大幸啊！这怎么能不使我这位忧国忧民的老党员比吃了蜜糖心里还清甜，还高兴，还快乐呢？

 

或许是抓住了社会热点问题吧，《关于开展“不让老实人吃亏”讨论活动的启事》在报上一刊登出来，立即引起了社会各界人士的深切关注和热烈响应，撰稿来参加这次讨论的人特别多，用“好像在沸腾的油锅里撒了一把盐，整锅油顿时便翻滚了”来形容这次活动的火爆，那是一点都不为过的。报社编辑部每天都能收到大量的稿件，报纸每隔一天两天就能刊出一期“不让老实人吃亏大家谈”栏目，发表多篇文章。这些来稿有围绕老实人的基本内容是什么，老实人有什么特征和表现，老实人与“德才兼备，以德为先”的用人标准有何内在联系，各级干部应如何做对党忠实、为人诚实、工作务实、生活朴实的老实人谈自己的看法的；有围绕现实生活中老实人是否吃亏，老实人容易在哪些方面吃亏，老实人为什么会吃亏，老实人吃亏对其他人影响如何，老实人在社会发展中所起的作用如何谈个人见解的；有围绕怎样才能不让老实人吃亏，各级党委组织部门在识别、评价和选拔使用环节上需克服哪些障碍，怎样发现老实人，如何培养老实人，如何用好老实人提建议的；有围绕如何在全党全社会营造做老实人、用老实人的良好氛围发议论的……

 

我这年逾七旬，已经搁下手中笔多年了的老头，也来了灵感，拿起笔来写了一篇《有个性的老实人值得关注》，投到报社参加讨论被采用了。文章指出，有这样一种人，他们个性突出，才华洋溢，原则性强，凡事有自己的独特见解，不随俗，不唯上，不看上司脸色行事，更不跑不送，甚至敢向领导提意见，抵制领导的错误。正由于他们的这种性格特点，也就往往被某些领导看成是“骄傲自大”、“不听话，不好领导”，甚至被视为“难剃的癞子头”、“眼中钉”，不但被排除在选拔之外，而且常常遭到批评指责乃至打击贬损。其实这种人同其他老实人一样，具有对党忠实、为人诚实、工作务实、生活朴实的共同品德。这种有思想信念、原则性强，敢于坚持真理，勇于坚持实事求是的老实人，本来是能够担当起重任，为国为民做应有贡献的。但是往往被他们的“怪”脾气“怪”性格所影响，无形中被埋没了，这是很可惜的。文章引用了古今人物事例印证作者观点，很有说服力。文章最后指出，现在该是“不拘一格选人才”的时候了，希望“伯乐”们都来关注有个性特点的老实人吧。

 

我在写这篇文章的同时，还向江边市委组织部写了一封长达数千字的信，以一个老党员的身份推荐了怪崽这个怪才。我把自己长期以来对这位怪才的了解和看法都写了。说他勤奋好学——在读大学的四年里为了集中时间和精力搞好学习，连女同学对他的爱都婉言谢绝了；说他诚实守信——大学毕业后本有留在省城就业机会，也因兑现自己的诺言而主动要求回到本市服务；说他工作扎实——来到文化馆不到半年便几乎跑遍了全市各县各基层，还创办了《江边浪花》杂志等；说他很有才华——已经出版了文学著作五部，在全市都算屈指可数的作家；说他品德高尚——淡泊名利，特别是在受了委屈后也能以大局为重，不影响工作积极性；还说他最值得赞扬的是敢于坚持原则，勇于抵制错误倾向，向坏人坏事作斗争，这是一般老实人难以做到的。我建议组织人事部门派人对怪崽的情况和辞职进行调查甄别，实事求是给予评价，并根据“德才兼备，以德为先”的用人标启用这位人才，使“不让老实人吃亏”的口号不仅仅停留在口头上，而落实到实际行动中。

 

此时，汤前这个“贪钱书记”终因与刁德义这个“刁得利”老板勾结，搞权钱交易而犯下受贿罪和滥用职权罪，被“双开”并移交司法机关查处了。这对解决和落实类似怪崽这样的问题已经具备了良好的社会环境和条件。市委组织部领导对我的信非常重视，派出了以何副部长为组长的调查组对他的情况进行了广泛的了解。通过考察，不但证明我所反映的情况属实，而且还发现了一些信中没有提及的许多事例。经组织部部务会议研究决定：恢复怪崽的干籍并重新安排工作。初步设想是：任市人事局局长，请刘部长找本人谈话征求意见后，再发正式任命通知书。

 

市委常委、组织部长刘清泉不愧是一位知人善任的“伯乐”，他懂得对怪崽这样有才华而又有个性且受过委屈的知识分子，应该以礼相待，以诚相见。所以他否定了他们办公室主任老宋提出“打个电话把怪崽叫到组织部来一下”的意见，表示一定要亲自上门拜访。于是他亲自给怪崽通了电话……

 

 怪崽虽然没有同刘清泉打过交道，但作为市委常委、组织部长的他，经常是报刊上有名、电视上有影的角色，爱读书看报和爱看电视的怪崽自然知道其名的。电话里听说他要找自己谈谈，觉得有点奇怪：我一个离了岗的老百姓，他组织部长找我谈什么呢？莫非想通过我了解谁的什么情况，我又能向他提供什么呢？

 

在怪崽感到不知该说什么的时候，刘清泉又在电话里说道：“我想问问，我有事想同你谈谈，不知你现在有时间没有？”

 

“请问刘部长，非得找我谈呀，找别的人不行吗？”

 

“对，一定要同你谈，别人替代不了。如果你现在有空，我马上就前来登门拜访好么？”

 

 怪崽从电话中听出刘的口气既谦和且很有礼貌。人家以礼相待，礼行下士，我也不能失礼啊。但他此时却没有时间，因为他马上要到医院去看望一位住院的朋友，他不想违约，于是回刘清泉说：“刘部长，还真对不起，今天我已约好去看一位住院病人，我们改日见面吧？”

 

“好的，以后我们再约时间，你先忙你的吧。”

 

经过再次相约，刘清泉才来到怪崽住地同这位怪才见了面。

 

这是一栋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建起的三层楼房，简陋得很。怪崽住在三楼右边的宿舍，两室一厅，建筑面积约70平米，房子除了地板贴了小块瓷砖外，别的没有进行过什么装修。小小的客厅里，除了一台较小的彩电具有点现代气息外，别的就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了。唯一令人显目的，就是较大的主卧室中的两个书架中塞得满满的各种书籍杂志，透露出浓郁的书香气息。

 

怪崽请刘清泉坐在沙发上，泡了杯茶端到他前面的茶几上说：“请喝茶。”

 

刘清泉看到怪崽这住房和家具，深有感慨地说：“真没想到，一位鼎鼎有名的作家竟然还住在这样一套陋室里呀！”

 

说到这套房子，怪崽就介绍情况说：这房子是七十年代起的，八十年代以福利房买了下来，只花了七千多块钱，便宜呀。好在当时买下了这房子，有了一个窝，要不然，讲明的，我辞职后就只怕连这陋室也住不上的，我知足了。”

 

“老丁同志，你受委屈了。今天我找你谈心，首先代表组织部向你表示歉意。你的遭遇我从谭涛浩同志给我们的一封信中得知了……”刘清泉部长接着把组织部、《江边日报》联合主办“不让老实人吃亏”的讨论，谭涛浩向组织部为他写的推荐信，以及组织部定下对他的安排意见，都向他坦诚地作了说明，并说“现在就想正式征求一下你本人的意见”。

 

怪崽见刘部长这么平易近人，这么坦诚相待，心里很是感动。他说：“我感谢组织上的关怀。不过，自己已经这么大年龄了，职务就不想担任了。其实职务这东西是‘双面剑’，既能给自己带来荣誉、利益，也会给自己增加担子和压力。我是一个懒散惯了的人，怕是难以适应那样的工作了，‘霸着茅坑拉不出屎’就不好了。”

 

刘清泉被怪崽的话引得发笑了，说：“你这人真幽默风趣，不过你也太谦虚了。根据你的品德和才能，担任那样的职务一定能胜任的，你就不要再谦虚了。”

 

“不是我谦虚，讲明的，刘部长，我也曾做过当官的梦，但现在不想了。真的，刘部长这是我的真实思想。对你说实话，刘部长，我爱好的是文学，要说我多少有点能耐的话，也就是写写小说散文，别的我毫无长处，当官我一定是个‘门外汉’，这是真的。”

 

“老丁，我相信你这是真实思想。不过，我们对你做出这一工作安排，除了想给你这个受了委屈的同志一个公正公平待遇外，还想树一个‘不让老实人吃亏’的典型。我们在报上开展‘不让老实人吃亏’的讨论，不能‘纸上谈兵’啊！”

 

“啊，是这样呀。既然如此，我倒有个想法。据我所知，市文联今年要期满换届了，我就斗胆向组织上‘伸手要一回官’吧，请组织上推荐我作为新一届文联主席候选人，让我参加竞选如何？要是大家看得起我，被选上了，我不辜负大家对我的期望，同文艺界的文朋艺友共同努力把我市文艺工作搞好；若选不上，我决不会有怨气闹情绪。”刘部长，你不是征求我的意见吗？我就直言不讳了，请组织上考虑吧。”

 

刘清泉听了怪崽的这番话，觉得他这人确实是个怪人。比较起来，人事局长这个“管官的官”，比起文联这个无权缺钱的群众团体负责人，不知要强多少。要让一百个人做出选择，那恐怕不止九十九个会选前者而不会选后者。而怪崽却放弃人事局长，主动要求组织上推荐他作文联主席的候选人。候选人，不是还要经过一道选举程序吗？多少存在落选的风险吧！这个怪崽，真的是个怪人，与常人的“官念”完全不同。他当官是从有利于工作出发，不考虑个人利弊得失，实在难能可贵！于是回答道：“那好吧，你的意见我们回去再商量商量，尽力争取实现你这愿望吧。好，我就告辞了。”

 

半年过后，怪崽被江边市第三届文代会选举为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简称“文联”）主席。 

 

（作者：欧植竹，又名欧阳植竹，昆仑策特约评论员，湖南省作协会员，省文联第四、五届委员，省文艺理论研究理事会理事，省儿童文学创作委员会委员，郴州市文联原主席；来源：昆仑策网【原创】图片来源网络 侵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