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照耀印度《夜行军·与印度革命游击队同行》：前言

 

写在前面：

印度共产党（毛泽东主义），又称纳萨尔派，是目前仍然活跃在印度大部分地区的红色革命武装组织。

 

本书《夜行军·与印度革命游击队同行》讲述了作者阿尔帕·沙阿（Alpa Shah）在2010年与纳萨尔派游击队的一次连续七天的夜晚行军，以及作者在印度贾坎德邦（Jharkhand）居住、进行人类学研究的经历。

 

本书有助于我们对印度以及印度人民的更深了解，同时也有助于驱散长期因印度当局的污蔑抹黑和新闻封锁而产生的对印度共产党（毛主义）的“迷雾”式的认识。

 

本号将会在未来的一年左右时间持续翻译《夜行军》，并在知乎@夜行军翻译组和微信公众号“她改变了苏联”上连载相关内容，欢迎各位读者转发、关注本号。

 

同时，我们也欢迎翻译志愿者，有意向参与接下来的《夜行军》内容翻译的读者可以将自己的英文水平和对印度以及印共毛的一些认识和评论整理成邮件，发到nightmarch@126.com，我们会在一段时间内给予答复。

 

 

前言

 

2008年12月的一个寒冷的夜里，在贾坎德邦（Jharkhand）树木丛生的丘陵中，我通过三个岗哨，来到了村庄里一个孤零零的泥屋。泥屋里有一个微微秃顶、说话轻声细语的中年男子，他的代号是“吉安吉（Gyanji）”。

 

同屋外守卫着这位领袖的游击队员们一样，吉安吉穿着橄榄绿的制服，他所拥有的一切东西都装在一个小背包里。但在煤油灯发散的昏暗光线中，我注意到他柔软的浅色脚底。我在那里的森林里生活了几年，我知道这二十五年里，吉安吉一直在与世隔绝的印度落后农村地区奔波，极少长时间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在森林里露天而眠也是常事。

 

但与外边的士兵们宽大黝黑、如他们出生以来赤脚踏上的红土一般粗糙干裂的脚底不同，因为小时候在高种姓的父母家里得到的保护和照顾，吉安吉的双脚还是柔软的。

 

在山区，森林中回荡着那格普利亚（Nagpuria）当地语言歌一般的韵律，在这里，会说印度主流语言——印地语的人都很稀罕。在这样的环境下，这位游击队领袖流利的英语便也就显得不同寻常。我发现他能背诵雪莱和萧伯纳的作品，他还有一个数学硕士学位。

 

他的兄弟姐妹里，有一位银行职员，一个会计，还有一个移民到加拿大的计算机科学家。只有吉安吉偏离了父母为他们铺设的通向中上层的道路——他被大学里洋溢的革命氛围和三十年前席卷全印度的农民起义所鼓舞，在二十四岁那年和家庭断绝了关系，宣誓成为一名“职业革命家”。

 

他与一群男男女女一同放弃了舒适的家庭和大学课堂，同自己出身的高阶级和高种姓决裂，加入到马列主义革命的悠久传统中，决心为反抗压迫、不公正和不平等而斗争，去创造一个更加人道的世界。

 

他们就像是法国六八年五月风暴中巴黎的示威者和美国反主流文化的辍学者们——不过对西方的许多人来说，激进主义只不过是一个暂时的归宿，但对吉安吉和他的同志们来说，这是一个改变一生的选择。

 

今天，这群人称他们自己为印度共产党（毛主义）（Communist Party of India [Maoist]）——也叫纳萨尔派，或者毛派——他们正领导着当今世上持续时间最长的武装革命运动。

 

 

2007年，印共毛实际控制并影响印度三分之一的国土，形成了举世瞩目的“红色走廊”。

 

虽然他们只是一支不到一万人的武装力量，而且现在主要局限于印度中部和东部的山区和森林里，但在过去的五十年里，纳萨尔派叛军一直困扰和嘲弄着印度政府。

 

他们的“人民解放游击军”的步兵主要来自印度的部落社区，他们被称为阿迪瓦西人。阿迪瓦西人口占印度总人口的8.6%，共1亿多人，与德国或越南的人口数差不多。他们被统治种姓和阶级视为“野蛮”和低贱的人。几个世纪以来，阿迪瓦西人居于印度社会的边缘。他们在丛林中靠耕种他们仅有的一点土地生存，靠打猎、采集水果和花草等森林资源为生，他们伐木来建造他们的房屋、为炉灶提供燃料以及制作他们的犁和锄头。

 

如今，他们越来越多地被国家和公司挤出森林故土，他们每年都要有几个月迁徙到大小城镇的建筑工地和工厂打工。在那里，他们被拉去从事最艰苦、最劳累和最危险的工作，用他们廉价的劳动力来为印度经济繁荣提供燃料。

 

 

疲惫的印度劳工

 

阿迪瓦西士兵们战斗的目标往往和吉安吉这样的领导所持的抽象理念相差甚远。在大的方面上，他们的斗争是为了争取部落自治，反对他们认为充满压迫、残暴和偏见的国家。不过具体到每位阿迪瓦西人个体，他们加入毛派队伍的原因常常包含着更多的个人因素。

 

举个例子，科利（Kohli）是一位温柔善感的十六岁阿迪瓦西青年，他皮肤黝黑光亮，笑容腼腆，和他的步枪差不多一样高；他有一回在被派去当我的保镖时，坚持要帮我拿行李。他在他父亲的茶馆工作时，因为一杯打翻的牛奶与父亲发生了琐碎的争斗，便跑到游击队那里去住。阿迪瓦西青年们没有像吉安吉那样与过去决裂，而是在游击队里找到了一个家外之家，他们经常像拜访叔叔婶婶一样搬进搬出。

 

而对于新德里的政府来说，吉安吉和科利不过都是恐怖分子罢了，他们是国家必须要切除的肿瘤。在叛军发起革命的50年后，印度的媒体和政府机构又因中央后备警察部队在中部的恰蒂斯加尔邦巡逻修路工地时遭到袭击而再次陷入反毛派的狂热。2017年4月25日和26日，二十六名士兵的尸体被包裹在印度三色旗中，并用大多数印度教仪式中使用的花——金盏花来装饰。他们从苏克玛（Sukma）县的森林（译注：战斗发生的地点）中被空运到遥远的家乡火葬场，从喜马拉雅山麓到700多英里外的亚穆纳（Yamuna）河畔。

 

加入安全部队是农村人摆脱赤贫的途径之一，因此这些士兵中许多人的背景与杀死他们的游击队员一样贫困。

 

 

2013年，在得到美国、以色列援助、扶持与培训的印度军警大力围剿下，印共毛大部分根据地、游击区沦为白区

 

而这只是纳萨尔派和印度政府间众多血腥冲突中的一例。近年来，起义者攻击安全部队、使进入他们封锁区的火车脱轨、杀死他们认定的警方线人，并在他们的“人民法庭”上进行即决审判。

 

在报道这些事件时，印度全国的电视频道经常用“最新恐怖袭击”作为新闻标题，它们在印度中产阶级中制造恐惧气氛——对他们而言，印度中部和东部的大部分农村地区现在是"禁区"。

 

美国国务院“恐怖主义及应对策略全国研究联盟”（National Consortium for the Study of Terrorism and Responses to Terrorism）发布的《恐怖主义问题年度国别报告》收集的数据显示，按2016年袭击总数计算，印共（毛）是全球第三大高产“恐怖组织”，仅次于“伊拉克和叙利亚伊斯兰国（ISIS）”和“塔利班”。

 

最近一次印度政府军打击叛军的行动开始于十年前。2006年，在我以社会人类学家的身份开始在他们的游击队据点生活的两年前，也是三大纳萨尔派武装组织联合为印度共产党（毛主义）的两年后，当时的总理曼莫汉·辛格（Manmohan Singh）宣布这支叛军是国家面临的最严重的内部安全威胁，并给了他们"恐怖分子"的名号。这标志着新一轮追捕毛主义分子和压制其同情者与支持者的安全行动。

 

印度情报机构声称，印度40%的土地面积受到影响，包括28个邦中的20个邦和640个县中的223个县，这画出了一条从北部尼泊尔边境到南部安得拉邦的"红色走廊"。这些数字很难核实，可能被夸大以证明增加安全和国防预算的合理性。实际上，政府派出了超过10万名士兵包围了印共毛游击队在该国中部和东部的根据地。与他们同行的还有一个中队的直升机和特种部队，这些特种部队有着“眼镜蛇”、“贾坎德美洲豹”、“灰狗”等匪夷所思的名字，他们在丛林战学校接受过训练，有自己的一套与游击队作战的战术。

 

人权活动家们争辩说，在政府摧毁纳萨尔派、“教化”阿迪瓦西人们的欲望背后，是他们想要清理这些地区以开发矿业的企图。在贾坎德邦、恰蒂斯加尔邦（Chhattisgarh）、奥里萨邦（Odisha）、安得拉邦（Andhra Pradesh）和特伦甘纳邦（Telangana）的阿迪瓦西人所处的森林之下，蕴藏着印度最丰富的煤炭、铁矿石、铝土矿、铜、锰、云母等资源。商业分析人士称，印度的采矿业拥有广阔的前景。大公司们纷纷签订协议来开发资源，购得土地用于采矿作业、修建钢铁厂和发电厂。米塔尔集团（Mittal）、埃萨集团（Essar）、瓦达塔有限公司（Vedanta）、力拓集团（Rio Tinto Group）、浦项制铁（POSCO）都在尝试进行着这一类的开发活动。但阿迪瓦西人在殖民时代反抗得来的历史性法律规定，禁止轻易将他们的土地售卖给非阿迪瓦西人——所谓的外来者。阿迪瓦西人，以及生活在他们之中的纳萨尔派，径直堵在了印度经济蓬勃发展的道路中央。

 

 

在我住的游击队所在的村庄里，安全部队的搜寻和打击任务反而制造了恐怖气氛。当巡逻队上山时，那些能逃的人都逃到了邻近的村庄。据称，为了在森林里搜寻毛主义者，安全部队把村民当作肉盾或线人使用。还有一些被卷入交火现场的人在突袭中遭到士兵的残酷殴打，还被指控窝藏叛乱分子。越战电影中的情节在印度的森林中经常上演。和越南一样，印度的将军们也会向媒体吹嘘更高的“战损比”。“南亚恐怖主义门户”网站援引的印度内政部的数据表明，在过去十年中，有7500多人被杀，其中57％是平民，23％是安全部队，20％是毛派。

 

在苏克马袭击事件发生后，内政部长拉杰纳特·辛格（Rajnath Singh）召集政府部长、警察、安全部队和情报机构召开了一次高级别会议，以策划一场强势的平叛计划。“我们要把‘侵略性’加入到我们的政策里。要有侵略性的思考、侵略性的策略、侵略性的兵力部署、侵略性的行动，以及，侵略性的道路建设。”拉杰纳特·辛格如是说。政府承诺的最终目标是：在安全和发展两条战线协调作战，战斗到底，誓言胜利。

 

 

围剿印共（毛泽东主义）的印度军警在活动区域巡逻

 

新德里政府过去曾经多次承诺过要消灭毛派分子，但毛派却继续存在着。每年11月，在森林中的根据地里，毛派举办“烈士周”纪念先烈。游击队在林中空地上举行短暂的集会，两边挂着一行行绉纸做的彩旗，烈士的纪念物上盖着红布。结束以后，他们必须抹去所有痕迹，以躲避安保部队。然而，当他们升起画着镰刀锤子的红旗、唱着社会主义的颂歌《国际歌》的时候，他们所缅怀的那千万名死者在革命的精神中重生了。

 

对世界其他地方而言，游击队追求共产主义社会的武装起义似乎是不合时宜的。那么究竟为什么这场斗争会在世界最大的民主国家、“非暴力反抗”的发源地、将来世界上最强大的经济体之一——印度的核心地带持续存在？这场斗争是怎么进行的？

 

我与游击队的交集发生在1999-2002年我的博士田野调查即将结束时，那时候他们开始进入我当时生活的贾坎德邦的阿迪瓦西农村地区。当时，我把他们看作是地头蛇，与西西里的黑手党并无二致，都以暴力相威胁，向国家发展计划和大企业勒索保护费。但在后来的几年里，当我从伦敦继续跟踪他们的进展时，我惊奇地发现竟有如此多的阿迪瓦西人加入了毛派，并决定必须了解其中的原因。

 

我知道，我应当回到贾坎德邦进行民族志研究，并且以社会人类学的标志性方法——“参与式观察”，用至少一年的时间长期深入到那些原本素不相识的人的生活中去，学习他们的语言，以尽可能全面的方式通过他们的观点以及行动了解和体验世界。进行这种长期的开放式田野调查可以说是很有必要的，这样才可以超越那些仅基于几天的采访和考察就草率形成的对毛派的印象。

 

以前对类似情况（不管是越南战争还是秘鲁的“光辉道路”叛乱）的这种研究常常声称，人们是被夹在了两支军队之间，他们支持革命是被逼迫的，或是因为一些功利性的好处，又或是游击队帮他们解决了一些长期的冤屈。

 

看来，显然只有在游击队根据地与阿迪瓦西社群呆在一起，才能更加细致地理解他们的困境。但直到2008年，不巧正值印度政府发起最新一轮的平叛行动，我也终于得以回到贾坎德邦。

 

我并没有带着很大的野心前往：我打算在阿迪瓦西人中间度过一段时间，以理解在这场据称要为更平等的社会而斗争的革命运动的背景下，他们的生活是怎么样改变的。我并没有指望见到游击队，更不要说和他们打交道了。但在我呆在那里的时间里，我很快意识到游击队无处不在——在每一间房屋，在每一座村庄，在每一片森林。我碰巧住在纳萨尔派眼中的“红色首都”，印度两个游击队根据地之一。随着国家平叛行动的升级，外人被禁止在没有安全部队陪同的情况下进入游击区。那些敢于在没有通知当局的情况下冒险进入的人很少停留超过几个小时，最多也只有几天。

 

 

阿尔帕·沙阿博士（Alpa Shah）是伦敦政治经济学院人类学系副教授，主要研究领域为印度和尼泊尔的经济人类学和政治人类学。另外，其研究也涉及当代南亚地区的平等、贫困和革命斗争等议题。

 

随着局势越来越危险，我开始考虑返回伦敦。但在红色首都遇到的人的故事已经深深地把我吸引进了这个鲜为人知的世界。我必须更秘密地进行这项任务。这份田野调查已经比我之前所能想象的更为任重道远。

 

“夜行军”指的是2010年我与纳萨尔派游击队的一个排一起在新一轮的密集平叛行动中意外进行的一次的七夜徒步行军，那时我像男性一样身穿橄榄绿游击队制服。我作为唯一的女性和唯一没有武器的人，与一群游击队员一起在夜幕的掩护下走了250公里，从印度的一个地区转移到另一个地区。本书围绕这次行军展开，讲述了我以人类学家的身份在阿迪瓦西人中间生活的四年半时间——其中一长段时间是在游击队根据地外，其他时候是在根据地内。

 

“夜行军”是我进入这个次大陆底层的旅程的开始——我要去了解在闪亮的“新印度”表象背后，为什么一些穷人逃离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民主国家”，而去和革命思想家联合，拿起武器去反抗日益加剧的不平等。

 

本书介绍了世界上最令统治者头痛和最缺乏报道的反叛之一，反思了为何一场看似失败的革命能在印度经久不衰，又在哪些方面遭到了削弱。这本书也展现了在不断激化的矛盾中，革命热情如何维持，又如何面临挑战。

 

《夜行军》既关注革命思想家的愿景，也关注那些加入他们的穷困农村社群。这本书的核心是游击队领导和他们的士兵之间长久相处之中的那些微妙、复杂和讽刺的事。

 

《夜行军》展现了年轻部落男孩们的故事：他们出生在泥屋里，为了工作季节性迁徙——在遥远的砖窑里肩扛砖头，建造“崭新印度”的摩天大楼——但也在游击队的队伍中行进、朗诵诗歌、唱革命歌曲、手持武器。

 

 

它也讲述了那些有良好家境和教育的印度人的故事：当国家的不平等触动他们的良知和正义感的时候，他们离开了安全的家，为了远大的理想而长年转入地下工作。

 

然而，它也是部分青年们的故事：他们在共产党游击队中学习读书识字，长大后却有了更平凡的梦想：有钱在城市里买一块地，盖两层砖房，把孩子送进说英语的私立学校——并最终背叛了游击队。

 

它也是女性们的故事：她们奔向革命大家庭，希望找到更平等的家园；她们也在游击队的等级制度中与父权制斗争。

 

这也是那些生活被游击队和平叛安全部队之间的冲突所撕裂的村民们的故事：他们转向印度教极右翼组织的精神教派寻求慰藉。

 

简而言之，《夜行军》不仅展示了为什么来自相当不同背景的人会共同拿起武器改变世界，也讲述了是什么让他们分崩离析、反目成仇、转而反对自己原本的目标。本书是对解放的雄心、革命的热情和游击队行动中的那些矛盾、局限和悖论的思考。

 

本书突出了那些选择了革命道路以使世界更加公正和平等的理想主义者和改革者们面对的根本困局。尽管他们不畏牺牲、全心投入，他们的理想还是被自己的人性弱点所破坏。这反映了当代印度心脏的经济发展、不平等加剧、权利被剥夺和冲突。

 

作者：你我终将改变世界   来源：她改变了苏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