熄灯号丨听格央姑娘讲述她与进藏先遣连的故事 - 昆仑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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熄灯号丨听格央姑娘讲述她与进藏先遣连的故事
2025-06-30
格央姑娘
王昆
那是近午时分,天气依然寒冷,她穿着臃肿的藏袍,头发又密又卷,整齐地扎着两排发辫。和我刚才见到的那些老人不一样,她的手里没有拿转经筒,而是举着一面小小的红旗。她停下来,冲我笑了笑。我也立即停下步子,向她点了点头。她似乎对我身上的军装很有兴趣,盯了好一会儿,才向巡诊服务点走去。
这是几年前,我第一次去阿里高原巡诊时遇到的一幕。当时的巡诊服务点设在日土县日松乡的日土宗遗址。我是在下山取水的小路上遇到这位老人的,一直记忆深刻。
一
我最近一次到阿里,是去年冬天。
那天采访结束,我才知道进藏先遣连纪念馆就在附近。我到达纪念馆门口,刚举起相机,就被镜头里的一位老阿妈吸引住了。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仔细辨别后还是确认,她是几年前我在日土宗遇到的那个手拿红旗的老阿妈。
我在她面前驻足。片刻后,她注意到我的存在,说道:“你好。”她懂得汉语。
“我们在日土宗见过,你还记得吗?”
“日土宗?那是我的家。但你说我们见过,我没印象。”
“大概七八年前,有一支解放军医疗队,给日土宗的老人们看病。”
“解放军医疗队?”她迟疑了一下说:“哦,那些人……”
“哪些人?”
她看着我,指了指进藏先遣连纪念馆的大门说:“你们,就是他们。”
“对,我们都一样。但他们是很早的人了。”我试图用她能明白的表达说着。
“我认得他们,他们也认得我。”她继续摇着转经筒。
“你认得他们?”我不太相信。
“很早很早以前,那是噶本的时候,他们来到这里。”她说的这个信息准确,当年先遣连到来时,这片土地还被噶本政府控制着。
“哦,你认得他们……”我重复了一句。
“他们也认得我,”她抬起头直直地看着我,然后笑了笑,“他们总喊我格央姑娘……”
眼前这个藏族老人,居然和先遣连前辈们有过一段缘分,这可是我意想不到的采访收获。我也坐了下来。接着,这位“格央姑娘”向我讲述了她经历的那段时光。
二
老人说:“解放军来到阿里的前一年,我们三姐妹是从新疆逃跑过来的。我们沿着喀喇昆仑山脉,翻越界山冰达坂来到这里,把身上带来的银子,换了一些牛羊。一年后,先遣连也到了这里,就驻在扎麻芒保。最开始,大家都躲得远远的。我的两个姐姐坚决要离开这里,她们到了日土县,和那里的牧民成了家。我坚决留了下来。”
“我放牧的地方是距这些解放军最近的草场,是藏兵都不敢轻易到的地方。我不怕解放军,我的牛羊也自然不害怕。那时,我和牛羊经常走到解放军的营地周边。他们要驻扎下来,只能挖地窝子住。天寒地冻,很多人的手都被震得裂开了,流着血。铁镐挖不动的地方,他们就用火烤,把冻土化开了再挖。他们在这里吃了很多苦,但从来没有打牧民们的主意。”
“这些解放军的骨头真硬。那时候,瘟疫让很多牛羊都死掉了。那些衣衫单薄的年轻人,常常把冻死的动物拖到地窝子外的炊事班,剥掉皮后洗洗就煮上吃了。”
“一天上午,我趁炊事班没人,就牵着几只羊给他们拴在了那里。第二天,我在附近放牧时,一个老兵走过来,啥也没说,给我手里塞了几块银元。这是我第一次和他们距离那么近,我很紧张,也很兴奋。后来,那个老兵的领导来了,和我讲了很多政策。我才知道,这个队伍和噶本政府说的完全不一样。后面的日子,我又送了牛羊给他们,他们也都给了我银子。我们慢慢熟悉起来,他们便不再喊我老乡,而是喊‘格央姑娘’……”
“你要知道,高原上都光秃秃的。他们手里没有烧火的干牛粪,只能去戈壁上砍稀疏矮小的毛刺。这些年轻人没经验,根本对付不了这种植物,他们的手被扎破了,遇风沾水就疼得要命。我就告诉他们,要在太阳升起前去打柴,那个时候,枝杆受冻变脆,一折就断了。他们听了我的建议,后来受伤就少了。他们很勤快,浑身又有用不完的劲,很快柴火就在地窝子旁边堆成了小山。他们日出前上山,光线不够好,衣服被挂破了,棉絮露在外面。我就偷偷给他们送了一些羊毛,又把羊角做成的针送给他们。他们没有多余的布料做补丁,我就把羊皮割成块给他们。他们把羊皮缝补上去,穿上就更暖和了。他们很聪明,马上就想到了解决穿鞋问题的方法。他们把破毡片包在脚上,用野马皮蒙在上面,用野牛筋扎起来。这样的鞋既轻便又暖和……就这样,我们成了牧场上最好的朋友。我教给他们很多藏语,他们教给我很多汉语。”
“他们年轻,天气冷咬咬牙就过去了,最困难的还是缺少粮食。他们驻在扎麻芒保,而运输队在封山前运来的粮食放在两水泉。从扎麻芒保到两水泉,要翻几座大山,过几条河,还要经过危险的十里达坂。每到冬季,达坂被一层厚厚的冰雪覆盖着,又陡又滑。他们成立了一个运粮队,用带来的骆驼驮运。达坂很危险,时常有骆驼滑倒滚下沟去。运粮队想了许多办法。在通过达坂时,他们两人一组保护一峰骆驼,过后,再返回保护另一峰骆驼。但是,这样既耽误时间又不完全保险。有一次骆驼滑倒,连保护的人也被带到沟下,摔得鼻青脸肿。后来他们想出了在达坂上挖台阶、撒沙子的方法。然而,过一次达坂,挖一次台阶,铺一次沙子,骆驼蹄子也被磨烂了。还有的骆驼,一卧倒再也拉不起来,他们只得把驮运量减少。后来,我就提供了一些身强力壮的牦牛,在高原上,牦牛要比骆驼实用得多。这些当兵的感谢我,又没有太多的钱,我也不要他们的钱,他们就让我在炊事班吃饭。就这样,越来越多的人喊我‘格央姑娘’……”
三
她停了好一会儿,有点伤感,接着说:“日子比风走得还快,后来他们的大部队就到了,他们继续出发了。那天分别时,飘着雪花,他们在队伍里一个个不再笑了。他们向我招手,向我道别,向我喊:再见,格央姑娘,再见,格央姑娘……”
“解放军赶跑了噶本政府后,我也去了日土,我们三姐妹又聚到一起。后来,我在那里有了一个女儿。如今,女儿的女儿也和你一样,穿上了军装。她的名字和我一样,也叫格央。”
听完老人的讲述,我明白她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了。也看得出,她很怀念那段时光,怀念那些喊她“格央姑娘”的解放军官兵。我问她何时返回,想着让去那边的车队载她一程。她摇摇头说:“我就住在这里了。5年前,大姐二姐都去世了,我决定回到扎麻芒保。他们是我见到的最好的人,我要过来陪着他们。”
我们又聊了很久,天空开始飘雪。离别前,我的心里突然一动:当年先遣连从这里离开时,雪花是否正如此刻?我整了整军装,以民族礼俗和她拥抱。随后,我又特意走开几步,站在风雪里向她敬礼道别:“再见,格央姑娘,再见,格央姑娘……”
(本文选自2025年6月25日《解放军报》“长征副刊”版;封图来源:新华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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