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浏华：秦山核电功勋“彭大胆”的五次“拍板”

 

 彭士禄

 

在我国核工业辉煌历程的峥嵘岁月中，有一个人的名字将永远闪耀在光辉史册上，他就是彭士禄院士。彭士禄是中共早期领导人、农民运动的先驱彭湃烈士的儿子，3岁时母亲被反动派杀害，4岁时父亲在上海牺牲，8岁时被捕入狱，出狱后沦为乞丐，吃百家饭、穿百家衣、姓百家姓，15岁时被周恩来找到才接回延安。面对苦难和磨难，有的人低头认命，屈服无为;有的人忍痛不屈，胸存鸿鹄之志，彭士禄属于后者。

 

“彭大胆”最怕不拍板!

 

20世纪50年代初，他以优异成绩获得留学苏联的资格。1956年以全优的成绩获得“化工机械优秀工程师”称号。陈赓大将向彭士禄转达周恩来总理的意见，希望他改学原子能、核动力专业。彭士禄果断地答复陈赓：“只要祖国需要，我当然愿意。”1958年，他学成归国。1965年，中央专委批准研制核潜艇。他和一大批科技人才会聚到四川大山深处，在一个代号为“909”的基地开始了核潜艇陆上模式堆的研制。他不但是中国第一艘核潜艇的总设计师，更是中国核工业领域“干惊天动地事，做隐姓埋名人”的功勋典范。

 

1986年，彭士禄来到秦山，走到哪里随身都带着一本枣红色16开大小的硬皮笔记本。好奇的同事悄悄地翻开看一看，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他的笔记本上字迹清秀、数字工整、图表清楚，分门别类地记录着世界各型核电站建设的地址、年份、规模、投资和运行情况的主要数据，记录着中国大亚湾核电站和秦山一期、二期核电站的有关资料，以及他对中国核电发展的构想，数以万计的数据、信息都一一记录其中。每当讨论到有关问题的时候，他总能从那个硬皮笔记本里查到需要的数据、实例，来说明他的观点。而他对每一个问题的分析，总是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彭士禄常说：“不怕拍板，不怕拍错板。拍板错了可以改，最怕不拍板!”这种不是非要等到万事俱备才行动的理念，是一种开拓者的智慧。他是有勇有谋的“彭拍板”。经常有人问他：“为什么敢于拍板?”他总是哈哈大笑：“我胆子是大，敢拍板，但我是有根据的。”他的“根据”就是数据，而且是一手数据。他曾经这样要求自己：“凡工程技术大事必须做到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心中有数，一点儿也不能马虎。但人总不完美，对事物总有几分模糊。这时就要不耻下问、调查研究、收集信息，通过试验来搞清楚。”他经常跟身边的同事说：“科学研究，最重要的就是讲数据，没有数据不要跟我讨论这个问题，那么一个数字争来争去、吵来吵去，民主是对的，但不能老犹豫不决。我就是专门搞数据出身的，都讲数据。所以，吵完了我就拍板了。我负责，错了，我就完全负责;对了，功劳归你们。你们可以大胆和我吵架，但最后我说了算，所以，都叫我‘彭拍板’‘彭大胆’。”有人问他，那么多次拍板，有没有拍错的时候?他毫不掩饰地说：“有啊，怎么可能没有?错了，我就改过来，再继续前进。干事业就要有点冒险精神，只要有70%的把握就可以干，不然都准备好了，要我们干什么呀?”他的话语展现出一种非凡的气魄。

 

 

彭士禄(右二)与聂力在工厂(右三)

 

因此，彭士禄在核电领域有两个别称：“彭大胆”和“彭拍板”。在秦山核电站建设的早期阶段，这位杰出的功臣“彭大胆”凭借坚定的意志和果断的作风，五次在关键时刻作出重要决策，为中国核电事业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一拍：力挺压水堆，奠定核电基石

 

20世纪六七十年代，上海乃至整个华东用电问题突出，经济社会发展都急盼着核电。1970年2月春节前夕，周恩来总理在北京听取上海市如何解决华东与上海用电问题的汇报。周总理明确指出：上海及华东地区，从长远来看，要解决能源问题，还要发展核电。他批示：“二机部不能光是爆炸部，要和平利用核能搞核电站。”1970年2月8日，上海市开会传达周总理的指示。后来把该核电项目叫作“728工程”。

 

中国开始建造核电站，应该走哪一种技术路线?当时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见。1972年，正处在“文化大革命”后期，上海市许多部门被“工宣队”霸占把控着。4月的一天，在上海市南昌路52号科技会堂小礼堂里，“728工程”堆型方案讨论会正在举行，与会的80多名代表对中国首座核电反应堆堆型的选择进行着热烈的讨论。到底是上熔盐堆，还是上压水堆?上海“工宣队”支持熔盐堆，会议讨论了好几天了，会上火药味十足。

 

支持熔盐堆方案的理由是：熔盐既作为冷却剂也作为燃料盐，不需要制作燃料元件，可实现在线加燃料和在线后处理。熔盐堆具有固有安全性，负温度反应性，温度高，发电效率高，热效率40%以上，可在常压、高温(700℃)环境工作;可适应滨海、滨河和滨湖内陆地区，再生核燃料多。概念超前，是新一代核电先进堆型，一旦成功就能赶超国际先进水平。

 

支持压水堆方案的理由是：世界核电站有压水堆、沸水堆、重水堆、快中子增殖堆和气冷堆，尚无建成的熔盐堆。熔盐堆技术不成熟，熔盐在常温下亦为固体，450多摄氏度才是液态，所以它很难成为反应堆散热剂。高温时又易导致放射性物质从管道中泄漏。我国核潜艇采用的是压水堆，因此我们有设计、研制和运行的经验，“728工程”应该利用这个经验，放弃熔盐堆，选用压水堆。

 

彭士禄心平气和地说：“反应堆发展方向，是‘傻瓜堆’，无论怎么操作，谁来操作，都不会出事。‘傻瓜堆’最适合于核电站，因为它安全。熔盐堆方案从理论上看起来很先进，但从实际出发不可行，就像买了一个老母鸡不生蛋，劳民伤财，应予否定。中国压水堆技术成熟，我们核潜艇采用的就是压水堆嘛!核电站为什么不利用这个现成的经验与原理，偏偏搞无把握的熔盐堆呢?我不反对研究先进堆型，问题是我们目前没有这个能力;我不反对赶超国际先进水平，但要建立在科学可行的基础上，否则，就是冒险。”

 

何去何从到了关键时刻。彭士禄顶着压力，力排众议，坚定而明确地提出中国核电要走“以压水堆为主的技术路线”的意见。就是在这一次会议上，大多数与会工程技术人员赞同他的意见，放弃熔盐堆方案，采用世界上最成熟的压水堆堆型，上报国家有关部门。就这样，压水堆成为“728工程”的第一预备方案。

 

二拍：采纳30万千瓦，树立核电新坐标

 

1972年后，上海市“革委会”和二机部专门聘请彭士禄担任“728工程”技术顾问。选定压水堆堆型后，紧接着就是商定反应堆的规模。要知道，苏联人自主建造的第一座核电站是5000千瓦，美国人自主建造的第一座核电站是9万千瓦。全世界都在睁大着眼睛看中国，看着秦山第一座核电站的容量规模。

 

 

彭士禄在核电工地现场讨论

 

经过一年多的调研，特别是对核电站主要工艺参数与主要设备选型的对比分析，表明我国已经基本具备30万千瓦核电站常规岛相关设备的制造能力。1973年11月，中国首堆压水堆30万千瓦的方案报到国务院。当年，第一个核电站定为30万千瓦容量是很大胆的，可以说是个了不起的壮举。

 

但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历史总是在曲折中前进。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中国拉开了改革开放的序幕。直面国际核电现状和进展，一下子眼花缭乱。对于第一个核电站容量又产生了分歧，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见。

 

反对“自力更生”方认为：“728”工程30万千瓦与目前国际上运行的压水堆核电站相比，经济指标落后，不利于我国今后高速发展核电站建设，不利于赶超世界先进水平。

 

主张“自力更生”方据理力争：我国已有初具规模的核工业科技体系，已能制造部分重型设备，包括30万千瓦的火电机组。问题是设法填补空白缩小差距和解决面临的技术难题，但这项工作做好了，不仅能推动核电工程，而且能带动整个核工业和机电工业水平的提高。

 

王淦昌、彭士禄等科学家纷纷发表意见，彭士禄力主倡导自主发展核电。“百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建造“728工程”这样的原型堆核电站，对于掌握核电核心技术，培养自己的核电建设队伍，消化、吸收国外的核电技术是非常重要的。它不只是花钱建造一个核电站的问题，而是关系到中国核工业体系如何建设起来的根本问题，关系到中国人如何和平利用核能的长远问题。

 

1981年11月，国务院在汇总各方面的意见后认为，中国要靠自己的力量搞核电，当前首先要把原型堆核电站搞上去，正式批准了“728工程”，30万千瓦核电站工程得以重新上马。1982年8月19日，新华社发布了“728工程”上马的消息。

 

 

彭士禄在秦山核电讨论会上

 

三拍：以我为主，引领核电自主发展

 

核电工程“以我为主、中外合作”，彭士禄成为我国这条技术路线上第一个敢于吃螃蟹的人。

 

1986年1月18日，经国务院常务会议研究，确定了“适度发展核电”的方针。会议决定，在秦山地区建设一座2×60万千瓦核电站(即秦山二期)。

 

1986年4月，彭士禄来到了秦山，开始负责秦山二期核电站的筹建工作。这一年，他已经62岁。不过，有了在深圳大亚湾核电站“摸着石头过河”的经历，他对打这场硬仗多了几分底气。来到秦山，他并没有像传说的那样，这也拍板那也拍板，而是亲力亲为做调查研究。从理论计算到方案设计，从土建开挖到关键设备，从工程进度到成本造价，从生产运输到安装调试，小到汇率、公式，大到核电站参数，事无巨细，算无遗策。他记录和计算的数据包罗万象，细致入微，比如1克铀相当于多少克煤、多少克石油?60万千瓦发电量，用铀是多少吨、用煤是多少吨?甚至包括核燃料运输等问题，大大小小演算的数据多达6万多个。因此，他的小本本被大家尊称为“天书”，因为里面记录的大量浓缩的数据、精练的公式和图表，就像是一本百科全书。那时没有计算机，他的大脑就如同一台超级计算机，里面装着整个核电站几乎所有的数据和细节。这需要怎样的体力、脑力和心力啊!其实，知道内情的人都知道，他笔记本上写的几页纸，往往是他起草了10多页草稿才浓缩出来的。

 

秦山二期最初决定也像大亚湾核电站一样，通过引进外国技术来建造，即“以国外为主，合作设计”。而在与日本、德国谈了一年多仍没有谈出结果后，彭士禄亲自计算了60万千瓦压水堆核电站的主要技术与经济指标，提出以秦山一期这个模式为主，中外合作，在土建、安装、设备制造、调试过程中，我们没有掌握的技术和设备制造，通过中外合作的方式加以解决，但凡是中国自己能干的都自己干。于是他给国务院领导写信，建议采用“以我为主，中外合作”建设核电站的技术路线。彭士禄提出的这个“八字方针”，被中央采纳。1987年10月10日，国务院批准了秦山二期工程项目建议书。时任国务院领导在国家计委《关于审批秦山核电二期工程项目建议书的请示》上批示：“工程建设拟采用‘以我为主，中外合作’，部分引进国外先进技术的方式，设计和施工的技术难点，拟向国外提出咨询，总体设计由国内承担。”

 

1988年1月，彭士禄出任核电秦山联营公司(秦山二期)董事长。秦山二期也因此成为中国第一座60万千瓦级商用压水堆核电站，实现了自主设计、自主建造、自主管理、自主运营和核电国产化的重大跨越，走出了一条中国核电自主发展的路子。此后，“以我为主，中外合作”成为指导中国核电发展的主导方针。

 

四拍：股份联营自筹资金，开创核电融资新模式

 

创新是事物发展的原动力，他身上无时无刻不澎湃着信念的力量。

 

1986年4月，彭士禄开始负责秦山二期核电站的筹建工作，秦山二期两台60万千瓦机组初步概算投资148亿元。当时的中国核工业集团公司刚刚军转民，经济实力很薄弱，要投资就得靠国家支持。然而，20世纪80年代后期，国家实行宏观经济调控政策，经济环境压力加大，上级明确告知，没那么多钱，需要自筹资金。

 

彭士禄大胆提出秦山二期要建立董事会制度，建立与秦山一期完全不同的工作思路和管理模式，并将市场经济原则与核工业系统的人才优势、技术优势、经验优势、设备优势有机结合。他说：“钱从哪里来?当然不能再依靠国家拨经费，只能采取市场经济的运行模式，自筹资金。这就需要采用股份联营制经营模式进行探索实践，走出一条全新的发展道路。”于是，他主动向电力不足的安徽省、浙江省、江苏省和上海市宣讲绿色廉价核能的必要性、可行性和操作性，邀请他们共同投资、利益共享。随后把他们请到秦山来座谈，并承诺：“大家只要来投资，将来核电厂发电了，一定以最优惠的价格卖电，同时每年还能分得股份红利。”“彭大胆”不愧是大胆，采用“一对一”说服的“单兵教练法”。怎么个“教练”?就是他自己带着团队一个星期内马不停蹄地跑了安徽省、浙江省、江苏省和上海市，登门拜访，说服三省一市的有关部门一起来投资。

 

 

彭士禄在秦山二期工地现场

 

后来，中国核工业总公司、华能电力公司，与浙江电力开发公司、申能(集团)有限公司、江苏投资管理有限责任公司、安徽能源集团有限公司及上海市共同出资，成立了核电秦山联营有限公司。作为业主单位，中核总公司负责核电站的建造、运营和管理。

 

中国核工业总公司提出与地方股份合作，目的是吸纳地方资金，但自己的资本金还没有着落。这真的急坏了彭士禄董事长，他只能放下副部长和董事长的架子，四方汇报，到处请求，竭尽全力，用尽人脉。最后，国家计委以煤代油专用资金办公室的名义下发中央项目资本金的通知，确保了二期工程启动资金到位，推进各项工作顺利进行。为了筹集开工建设资金，他又分别到三省一市游说，同时在中国核工业总公司领导和董事会的授权下，找上级主管部门，最后直接找到中央领导，为工程争取到了一笔笔宝贵的资金。

 

筹备秦山二期的短短几年时间，花甲之年的彭士禄董事长体重下降了20多斤，人瘦了一圈。由于长时间的超负荷工作，他少年时代遭国民党反动派毒打留下的脊柱创伤又复发了，一时无法直立行走，不得不住进了北京三○四医院。就是他这样奋不顾身一往无前的“拓荒牛精神”，引领我国核工业从无到有、由弱变强，赋予国家自立、民族自强以无穷的力量。

 

五拍：建设“核谐家园”，彰显人文关怀

 

胸怀悲悯亦英雄，心有大爱真豪杰。彭士禄董事长既是科学家(专家)，又是企业董事长。他经常告诫大家，既要有安邦治国的理想和悲悯的情怀，还要十分重视建设企业的“核谐家园”。搞任何一项核电工程，我们既要懂经济，懂技术，懂企业经营，还要切实关心核电企业员工的健康与生活。

 

他在强力推进秦山核电二期建设工程的同时，非常关心秦山核电员工的生活，拍板启动建设二期生活区，要求做到“生活区建设跨世纪不落后”，不仅生活设施要配套，而且环境要优美，文化娱乐场所齐全。根据他的指导思想，二期生活区选择在海盐县城南边，当时征地230亩，小区总规模16万平方迷米，可容纳1300户员工家属。核电二期“核谐家园”建成后，多年被评为省市和全国文明小区。

 

“核谐家园”首战告捷，彭士禄又以他独有的个性、超凡的胆略，在浙江省政府的支持下拍板，将中国国防建设中作出贡献的、施工技术超群的核工业二二、二三公司5000人的户口，由秦山二期出资，全部落户到海盐县。中核集团以核电二期“核谐家园”为蓝本，又在海盐县城专门规划建设7个生活区，使核电工程的建设者、运行者、检修者都能有安全舒适的“核谐家园”，不仅满足了秦山核电基地稳定员工队伍的要求，也解决了历史上核电建设施工单位建完就走、满地游离的困境，解决了核电建设系统大部分员工长年奔波在项目工地、夫妻之间聚少离多、子女教育跟不上问题等长期的“心病”，让所有参与核电重大工程的工程技术人员都能更加全身心地投入“核安全文化事业”中。这是核电几代人沉甸甸的期盼，更是有温度的责任担当，也体现出彭士禄一辈子对核电事业不变的情怀。

 

2021年3月22日，因病医治无效，彭士禄在北京逝世，享年96岁。2021年3月30日上午，伴随着激昂的《英雄核潜艇》之歌，核潜艇第一任总设计师彭士禄院士及其爱人马淑英教授的骨灰在渤海湾撒向大海，完成了彭老生前的愿望—“永远守望祖国的海洋!”

 

彭老一生，壮美传奇!彭老之风，山高水长!

 

(作者：徐浏华 系中国核学会监事，海盐县核电事故场外应急办公室原主任，本文原载《炎黄春秋》2025年第5期。转自红色文化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