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中东地区历来就被俄罗斯所看重。在西方对俄制裁和战略施压的背景下，中东地区对俄罗斯的战略重要性进一步凸显。近年来，俄罗斯加大了对中东事务的介入力度，并试图借此拓展自身的战略空间，提高国际地位和影响力。当前，中东地区复杂多变的严峻形势，对俄罗斯而言既是挑战也是机遇。面对中东乱局，俄罗斯不断调整其中东战略，深度介入叙利亚问题、给伊朗以力所能及的必要支持、积极参与解决利比亚危机、重视发展同土耳其和以色列的合作伙伴关系。俄罗斯的这些战略举措不仅提高了其在中东地区的地位和影响力，拓展了安全和经济利益，而且缓和了与欧洲主要国家的关系。展望未来，俄罗斯会继续灵活务实地介入中东事务，但因自身实力所限，其参与中东事务的能力也会遭到诸多掣肘。
中东在世界政治、经济和军事上的重要地位，使之成为历史上列强逐鹿、兵家必争之地。相较于西方国家，中东对俄罗斯而言，具有更为重要、特殊的战略地位与利益。美国总统特朗普上台后持续搅动中东局势，特别是2019年底以来，美国同伊拉克矛盾凸显、与伊朗的紧张局势不断升级。美国的中东政策导致巴以矛盾更为激烈，地区热点频发。面对瞬息万变的中东形势，俄罗斯及时作出战略调整，不但维护了自身的战略利益，也对地区的和平与稳定起到了促进作用。总体上看，俄罗斯在这一地区发挥的作用与影响不断提升。
中东地区对俄罗斯的特殊重要性
历史上，俄罗斯就看重中东地区，对这一地区有传统的利益诉求。当前，中东地区是俄罗斯缓解西方战略压力、阻止颜色革命和恐怖主义向自身蔓延以及打破西方经济封锁的重要战略依托。
第一，俄罗斯在中东地区有着传统影响力。历史上，中东地区就是俄罗斯与西方列强的角逐场。19世纪末20世纪初，围绕瓜分奥斯曼帝国领土，沙皇俄国与欧洲列强一手酿成所谓的“东方问题”，引发第一次世界大战，最终导致奥斯曼帝国覆灭。同时，沙俄和英国还分别在伊朗建立了各自的势力范围。冷战时期，中东地区成为苏联与美国在全球范围内对峙、博弈的重要战场。对苏联而言，一方面，中东地区与其南部边境相邻，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其国家安全；另一方面，中东地区是苏联南下印度洋和控制地中海的必经区域，对其与美国争夺世界霸权具有重要战略意义，同时也是其遏制美国势力扩张的重要前沿阵地。对美国来说，中东地区是其实现全球霸权的重要支撑点，必须牢牢掌控。因此，在整个冷战期间，中东地区就成了美苏两个超级大国竞相扩展影响力和角逐霸权的竞技场。
第二，中东地区是俄罗斯缓解、转移西方战略压力的重要空间。冷战后，在美国主导下，北约一再东扩，威胁直抵俄罗斯边境。与此同时，美国不断强化对俄罗斯的各项制裁措施，以实现遏制、弱化甚至瓦解俄罗斯的战略图谋。俄对美西方遏制予以坚决反击，双方较量激烈。2014年初爆发的“乌克兰危机”彻底关闭了俄罗斯同美西方政治互动的大门，使本已处于低谷中的双边关系雪上加霜。在此背景下，中东对俄罗斯的战略重要性进一步凸显。把西方的关注点转移到中东地区，既可一定程度上减缓因格鲁吉亚战争、“乌克兰危机”而造成的外部压力，保存克里米亚“回归”的成果，又可实现俄罗斯重返中东的战略，并把中东作为打破封锁与制裁的突破口，以及同美西方开展合作、博弈与斗争的一个主战场。
第三，中东地区是俄罗斯阻止“颜色革命”和恐怖主义向俄罗斯及独联体集体安全条约组织、独联体国家外溢的安全屏障。“颜色革命”与恐怖主义已成为对俄罗斯、独联体集体安全条约组织以及独联体国家政权和社会安全的重大威胁。美西方在中东地区煽动“阿拉伯之春”，导致中东多国陷入混乱，“伊斯兰国”等极端恐怖组织趁机崛起，进一步恶化了中东地区局势。将战场前推到中东，可有效阻止“颜色革命”、恐怖主义等向俄罗斯和独联体国家的渗透与蔓延。
第四，中东地区是俄罗斯打破西方经济封锁，实现经贸、军事和能源合作的理想之地。俄罗斯与中东多国有经贸、军事及能源合作往来。俄罗斯与中东国家的石油储量和产量分别占世界的60%和50%，天然气储量和产量分别占世界的63%和40%，中东成员国占欧佩克石油总产量的83%。俄与中东主要能源国合作很大程度上决定着世界油气的价格，而这对石油和天然气出口收入占国民收入50%的俄罗斯而言，攸关重大经济利益。此外，中东也是俄恢复大国地位的重要舞台。正因如此，俄罗斯总统普京才说：“中东有事,我们不可能袖手旁观。”
中东形势复杂变化对俄罗斯的影响
2019年以来，中东地区形势起伏震荡，对俄罗斯在该地区的战略利益产生了巨大冲击，但同时也为其维护自身利益、调整战略提供了重要机遇，可以说挑战与机遇并存。
一方面，纷繁复杂的中东局势使得俄罗斯在中东地区的战略利益受到威胁。美国退出伊朗核问题全面协议后，对伊朗进行极限施压，采取禁售石油、军事威慑、暗杀圣城旅指挥官苏莱曼尼等行动，使得美伊对峙不断升级；利比亚国内重启战端，“国民军”与政府军殊死搏斗，双方持续火并，国内冲突向周边蔓延；苏丹和阿尔及利亚政权更迭，“阿拉伯之春”再度泛起；在俄罗斯的支持下，叙利亚统一进程稳步推进，但在伊德利卜地区受到土耳其阻挠，双方矛盾争执再起；美国“世纪协议”引起各方强烈反应，加剧巴以冲突；恐怖主义再度抬头，恐怖分子借中东乱局渔利，获得喘息与苟活机会。纷乱复杂的矛盾和冲突使得本地区危机重重，深度参与中东事务的俄罗斯，在该地区的政治、经济、军事及能源利益都受到重大威胁。
另一方面，中东乱局也为俄罗斯打破西方封锁制裁、拓展生存空间、调整中东战略、深化战略利益、更好发挥影响力提供了机遇。叙利亚是俄罗斯立足中东的主要支点和重要盟友，搬走叙利亚统一道路上的最后一块拦路石，可以进一步夯实俄罗斯在叙利亚问题上的主导地位。伊朗是俄罗斯在中东的地缘政治盟友，也是其缓解西方制裁和防范恐怖主义回流的安全屏障。同时，对俄罗斯而言，调解、缓和美伊关系有利于深化俄伊关系、塑造自身在中东的正面形象，只要尺度与平衡把握得当，就能够趋利避害、提升自身影响力。在利比亚问题上，当前俄罗斯主动介入、调解利比亚冲突，不但有助于维护自身在中东地区的政治经济利益，也能够提升自身的国际地位，同时也为缓和、加强俄欧关系提供了机会。在叙利亚问题和巴以问题上，土耳其和以色列是俄罗斯可资利用、争取的合作方，也是其进一步扩大在中东影响力的重要支撑。
罗斯中东战略的新动向
当前，中东已成为俄罗斯的核心关注地区，诸多中东问题成为俄罗斯外交的主要议题。2019年12月至2020年2月，普京先后5次召集俄联邦安全会议常委会，内容都没有离开过中东，涉及叙利亚伊德利卜恐怖活动、利比亚局势、柏林利比亚问题国际会议、美国“世纪协议”等议题。在此期间，普京总统3次出访，皆与中东问题、中东国家有关。
一、深度介入叙利亚问题
叙利亚是俄罗斯在中东投入最大的国家，可以说没有俄罗斯的强力干预与介入，就没有今天叙利亚的反恐局面，巴沙尔当局也不可能坚持到现在。就在叙利亚政府军收复失地到最后关头之际，2020年1月7日，普京把新年出访的第一站放到了叙利亚。普京到达叙利亚首都大马士革后，直接驱车来到俄驻叙利亚部队集群指挥部，与巴沙尔一起听取军方关于叙利亚各地情况的汇报，并在之后与巴沙尔举行了双边会晤。会晤中，普京有两句话意味深长。一句是，“在大马士革的街道上到处可见和平生活正在恢复”，这是对以往努力与付出的肯定；另外一句是，“现在可以肯定地说，重建叙利亚国家体制和领土完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这是对依然复杂的形势所作出的清醒和冷静的判断。围绕伊德利卜争执，俄罗斯不但多次同土耳其协调立场，而且对法国总统马克龙和德国总理默克尔提议于2020年3月5日在伊斯坦布尔举行叙利亚问题俄土法德四方峰会表示支持。
二、给予伊朗力所能及的支持
特朗普上台后，退出伊朗核问题全面协议，对伊朗实施极限打压、石油禁运，并威胁对违反国实施制裁，企图击溃伊朗经济。美国单方面退出伊朗核问题全面协议遭到国际社会一致反对，特别是签署该协议的其他5国，俄德两国外长还一致声明要维护该协议。但在其他问题上，俄罗斯对美国更多选择的是口头上反对，行动上一般不太公开与美国叫板，对伊朗主要提供道义上的支持或“暗中支持”。2019年伊朗周边发生多起冲突：5月12日阿曼湾4艘商船遇袭、6月13日阿曼湾2艘大型油轮遇袭、9月14日沙特油田遇袭，美国不依不饶指责伊朗是这些突发事件的幕后黑手，尽管其缺乏确凿证据。俄罗斯并未在这些事件中明确支持伊朗，但在2019年12月27—30日会同中国、伊朗一起在阿曼湾举行了海上联合军演，而这次军演是伊朗自1979年伊斯兰革命后首次与中俄举行联合军演，其意义不言自明。
三、积极参与解决利比亚危机
冷战时期，利比亚曾是苏联在中东的铁杆盟友。但冷战结束后，俄罗斯一度退出中东，放弃支持卡扎菲政权，使得自身影响力大降。对此，俄罗斯是有反思的。当前，利比亚危机牵动中东地区局势，危机制造的难民潮也威胁到欧洲的社会稳定。俄罗斯积极充当利比亚冲突各方的调停者，并与土耳其发表联合声明，呼吁利比亚交战双方尽快实现停火。同时，普京多次与法国、德国、意大利、土耳其、埃及等国领导人电话沟通解决利比亚危机问题。2020年1月13日，俄罗斯邀请利比亚冲突各方到莫斯科举行停火问题谈判；1月19日，普京赴德国参加柏林利比亚问题国际会议。
四、重视发展同土耳其、以色列的合作伙伴关系
俄土两国无论是在叙利亚问题、利比亚内战等中东热点问题上，还是双边经贸、能源合作等问题上都保有多层次的经常性沟通；不但两国元首保持高密度的联系（面谈或电话沟通），两国外交部、军方也保持着常态化的接触。2020年1月8日，普京访问土耳其，出席连接两国的新天然气管道“土耳其溪”的开通仪式并发表讲话，称项目竣工通气不仅对土耳其和黑海地区国家经济发展有重要意义，而且对很多欧洲国家的发展都将产生积极影响，能从整体上保证欧洲能源安全。
俄罗斯与以色列同样保持着较为密切的接触。2019年底以来，普京同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多次通电话，访问以色列并出席纪念犹太大屠杀的全球论坛，应内塔尼亚胡请求特赦了1名美籍以色列女“毒贩”；而内塔尼亚胡赴美见证特朗普发布“世纪协议”后，马上来到莫斯科，与普京就该协议展开讨论。
总体上看，以2015年9月军事介入叙利亚反恐战争为标志，俄罗斯中东战略出现重大转折，由消极被动转为积极进取，并且随着中东形势变化而渐趋清晰、完善。与美国的霸权主义和强权政治不同，俄罗斯介入中东事务通常选择多边方式，强调开展行动的合法性和正当性。面对复杂多变的中东乱局，俄罗斯突出重点，作出量力而行的选择性介入，既坚持原则，又保持适度灵活，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以实现自身利益最大化。俄罗斯不仅在解决叙利亚、利比亚等中东热点问题上提高了话语权和影响力，而且深化了与伊朗、土耳其、以色列等中东国家的关系，从而大大拓展了其在中东的外交和战略空间。
俄罗斯中东战略的影响
俄罗斯积极推进中东战略，不但提升了在中东的地位和影响力，提高了在中东事务上的话语权，同时也缓解了西方压力，维护并拓展了安全与经济利益。
一、提升了在中东的地位和影响力
俄罗斯借在叙利亚反恐与美国实施战略收缩之际，堂而皇之地实现了重返叙利亚和中东。俄罗斯打击在叙利亚的国际恐怖主义势力，制止其在中东地区的扩散，破坏恐怖组织资金补给及其资金保障体系；维护巴沙尔政权，避免叙利亚国家解体，逆转叙利亚局势，启动叙利亚问题的政治和解进程，大大提升了自身在叙利亚问题上的主导权。随之而来的是，俄罗斯对中东事务的影响力与话语权也得到拓展与增强：在利比亚问题上，俄土两国关于停火的呼吁让利比亚冲突各方在莫斯科举行和谈，促成冲突双方原则上同意无限期停火，不仅让大规模军事冲突得到暂停，也为柏林利比亚问题国际会议创造了有利环境，得到了利比亚冲突双方的认可；在巴以问题上，俄罗斯也得到了当事双方的认可，两边都能说得上话，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称赞俄以关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牢固”，而巴勒斯坦总统阿巴斯称，俄对阿拉伯世界至关重要。
二、缓和了同欧洲主要国家的关系
出兵叙利亚之前，“乌克兰危机”关闭了俄罗斯同西方政治互动的大门，使本已处于低谷的双方关系雪上加霜。出兵叙利亚后，俄罗斯不仅扭转了中东地区的反恐态势，也打破了与西方关系的格局，变被动为主动。中东乱局，不仅使地区国家深受其害，而且殃及欧洲。大量中东难民涌入欧洲各国，给它们带来了一系列经济和社会问题。因此，欧洲一些国家十分关注中东问题，看到俄罗斯在中东日益上升的影响力，更多地把目光投向俄罗斯。在此背景下，俄罗斯同欧洲一些国家的关系得到缓和。2018年，德国总理默克尔、法国总统马克龙先后访问俄罗斯，商讨应对美国退出后伊朗核问题全面协议的举措。2020年1月，默克尔再度访俄，就解决利比亚问题与普京商谈。可见，在解决中东关键问题时，欧洲大国越来越重视俄罗斯的作用。当下，俄罗斯不仅成为解决叙利亚问题的多方召集人，而且俨然成为解决利比亚危机的主心骨。德国《商报》发文称，普京恢复并加强了俄罗斯在国际舞台上的权威，其他国家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三、维护并拓展了安全与经济利益
恐怖主义势力曾给俄罗斯带来切肤之痛，是俄罗斯的心头之患。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恐怖组织制造的布琼诺夫斯克、别斯兰、莫斯科人质事件等一系列残酷的恐怖袭击，夺去了成千上万俄罗斯人的生命，成为俄罗斯挥之不去的伤痛。把恐怖主义消灭、阻挡在国门之外，是俄出兵叙利亚的主要目的之一。目前来看，俄罗斯的这一目标基本实现。2020年1月，普京访问叙利亚，主要目的之一就是为了乘胜追击，一举消灭残余恐怖分子。2月23日，普京在出席庆祝俄罗斯祖国保卫者日音乐会时称，俄军在叙利亚摧毁了装备精良的恐怖组织，把对俄罗斯的重大威胁阻隔在遥远的边境之外。此外，俄罗斯在中东地区还与土耳其、埃及、伊朗和沙特等国在经贸、投资和能源等领域进行密切合作。其中，“土耳其溪”天然气管线、核电站建设等大项目合作协议价值达数百亿美元。在美西方制裁的背景下，俄罗斯与中东国家发展友好合作关系，对拓展俄罗斯的经济利益发挥了重要作用。
结语
当前，俄罗斯中东战略已经取得明显成效，成功逆转了叙利亚局势，促成了利比亚冲突各方和谈，在如何解决巴以问题上也占据了主动。因此，中东地区国家以及欧洲一些国家在中东乱局的治理问题上，越来越看重俄罗斯的作用。但也应该看到，俄罗斯的中东战略是个动态概念，仍在完善中，需要依靠俄罗斯今后在中东地区事务中的外交实践来提炼、概括与充实。可以肯定的是，中东在俄罗斯对外战略中的地位会越来越重要。俄罗斯中东战略的推进，面临的挑战与阻力依然不小。其中，如何协调处理好同土耳其的关系，更加考验俄罗斯的智慧与能力。与此同时，美西方国家的制裁和战略施压，导致俄罗斯自身实力受到限制，进而也会影响其参与解决中东事务的能力。
作者系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欧亚社会发展研究所研究员 文章原载于《当代世界》
2020年第
3期，注释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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