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次,“梁陈方案”就真的完美吗? 现在文章多说苏联专家方案的问题,很少说“梁陈方案”的问题,这就有失公允。“梁陈方案”的问题也很多。 先说建新行政区。建筑专家朱涛对这个问题做过细致研究,有专著《梁思成和他的时代》。他对这个方案提出了质疑。1953年以后,梁思成在城市规划上的发言权才被削弱。这是因为,在北京城建设方针已定的情况下,不管什么会议,梁先生一张嘴就是“行政区不应建在老城”,老是纠缠在这个老问题上。如果学术讨论,也无不可。可是,行政部门这样做,根本没法工作。最后,彭真绕开梁先生,单独成立机构。不听我的就不行!梁先生这种做法,不能说没有问题吧?
“那时候梁思成说原城保护,别拆,也别扒豁子,城墙要保留下来。那城里头近40万人的出行怎么办?他说解放前都行,现在怎么都不行啊?他不理解从前是什么样。
解放前老百姓没人管,你没吃的就没吃得运出去啊。那自来水也是这样,从前都是井,一般都是有人拉个车,一边一个水箱卖水。一挑水先是一分钱、二分钱,几分钱,后来一毛钱,再变成一千块钱了(一千块钱实际上就是一毛钱)。只有一个自来水厂在东直门外,供应政府机关。老百姓根本吃不上自来水。那时候和煤球还得要黄土。黄土上哪儿弄去?上北城根儿,城墙根里头挖坑。马三立相声里头说过这些事儿,一车黄土卖几个钱。那时候老百姓的生活非常简单,不需要供应,也不需要帮他清理。”
如果从四十万人的衣食住行出发,梁思成的方案明显脱离实际。 再次,“为生产服务,为劳动人民服务,为中央服务”,北京城市建设的这个方针是否有它的道理呢? 每个历史时期有自己的中心任务。建国之初,中共面临的最大问题是恢复生产,解决通货膨胀和失业问题,同时还要供应未完成的解放战争。北京市、南京市有大量人口,其中有很多达官贵人,还有他们的家人、仆从。这些城市工业不多,属于畸形的消费城市。普通老百姓自生自灭。解放后,老百姓的就业问题,原国民党机关人员的就业问题,复员军人的安置问题等等,都摆在政府面前。这种畸形的消费城市,很难解决老百姓就业问题。所以,在当时的历史情况下,北京、南京的发展方向是生产城市,而不是以显贵为中心的消费城市。原来的江苏省委书记江渭清回忆过这件事。在北京开会时,毛主席一再叮嘱他,只有发展成生产城市,才能解决大面积就业,提高市民生活水平,增加政府财政,才能解决一系列问题。 “梁陈方案”把老城保护,建成文化旅游之城,在今天或许被认为天经地义的。但是,在当时的情况下,它如何解决几十万普通老百姓的生活呢? 选择发展生产、发展工业,服务人民,实际上是政权人民性质的体现。 生产城市的目标一确定,后面就好理解。北京城当时40万人口,而且人口迅速增加,生产物资、生活物资、各种垃圾,甚至水和黄土都要运,再加上人员流动,北京城墙成了紧箍咒,阻碍城市生产生活。北京市政府先决定开几个口子,不断增多,不断扩大,北京城逐渐消失。 还有一点,就是财政问题。 政府办事也要花钱,政府的钱也是有数的,不得不分轻重缓急。政府只能办财政能力以内的事。 可以设想“梁陈方案”,把北京城四十万人甩在老城里,在北京郊区再盖一个新城,既包括中央政府,又包括北京市政府,以当时的中央财政、北京财政能否承受的住?想想当时解放战争、抗美援朝,再加上已经开始的工业化,而当时还是农业社会,财政大头来自农业。放着北京城里现成的原政府机构不用,用紧缺的财政盖新城。设想一下,把老城几十万人甩在一边,国家各级干部在新城工作,在新居民区生活,在新商业区娱乐购物。这是个什么情况?如果北京市政府真施行“梁陈方案”,那才真有问题!可以做一个意思的思想实验,如果这个方案真的实施,现在一些喜欢抹黑历史的人,又会怎么说呢? 因此,可以反过来问,梁先生和林先生夫妇单纯地从建筑美学视野出发思考问题,是不是也存在问题呢? 最后,对待历史问题的原则是“同情”。 前几年去皖南绩溪龙川古镇。江南水乡古镇,窄街深宅,韵味深远,使人忘掉城市的喧嚣和紧张。正游览时,忽然发现街尾有几处房子被翻盖成现代建筑,破坏了街道的整体性。有位朋友惋惜不已。不过,一位同行的当地朋友不以为然说,这地方,早就住够了,夏天时不见阳光,潮得难受,被褥长毛。有的老头还老早预备棺材,架在房上,可受不了。新房子要好得多。 看风景的人和在风景中生活的人关注点是不一样的。看风景的是超脱利益去审美,而生活在风景中的人正在解决困扰自己的问题。 历史研究中,有个最容易犯的错误,被称为“旁观者的幻像”。历史当事人都面临着最紧迫的棘手问题,而且解决问题的手段是有限的,时间是有限的。研究历史的人往往忽视这些,把自己关心的问题放到历史人物头上,问为什么这样,而不那样。而历史人物可能根本就没考虑过这些问题。这就如同我们在古镇旅游,我们惋惜新房破坏古镇神韵,而小镇居民却要生活得更舒服一些。 也因为这个原因,历史研究强调还原历史情境,对历史人物进行同情式理解。 从施政来说,梁思成先生没有思考,或者不愿意思考,当时的市政府最头疼的事是什么?有什么资源?受到什么制约?如何解决?梁思成一直坚持建筑美学立场。实际上,他成了施政的“旁观者”。 今天,回顾五六十年前的历史,我们也像观光客一样,匆匆而过,不经意间,把自己的兴趣点硬加给历史,比如,对古城生活的向往,对黑烟囱的厌恶,但是,却忽略了,那一代人,有他们要面对的历史问题,有他们的历史任务。一代人只能做属于那代人的事情。……《无法割舍的情怀——访著名建筑专家孔庆普》,《社会科学论坛》2015年第第三期